文华殿的风云虽已散尽,但其激起的涟漪却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皇帝那道“量才酌用”的口谕,如同在沉寂千年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缝,虽然细微,却预示着冰层之下,已有春潮暗涌。
吏部衙门的门槛,第一次因一批“非正途”出身的官员而变得热闹起来。尽管过程依旧充满了官僚体系的惯性阻力与微妙刁难,但在林琛持续的“关注”与皇帝明确的态度下,那二十八名实学士子,终究还是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岗位。他们大多被安置在工部、户部等需要专业技能的部门,担任主事、员外郎乃至地方州县的佐贰官,品级不高,却终于踏入了曾经遥不可及的仕途。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踏入官场,并不意味着被接纳。对于这些“异类”的到来,旧有的官僚体系表现出了本能的排斥与冷漠。
户部浙江清吏司,新上任的算学主事赵算盘(原名赵实,因精于算计得此绰号),面对的是一间堆满陈年账册、布满灰尘的值房,以及几位面色冷淡、言语间带着疏离的同僚。
“赵主事,这是近五年两浙盐课的旧档,尚书大人吩咐,需重新核算厘清,便有劳你了。”一位老郎中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一人多高的账册堆,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算盘看着那浩如烟海的账目,心知这是下马威,却并无惧色,只是平静地拱拱手:“下官领命。”他随即唤来自带的两个精于算学的助手(亦是此次征辟的实学士子),三人立刻埋首于账册之中,算盘珠的噼啪声很快在值房内有节奏地响起,那老郎中见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工部都水司,那位在文华殿精准判断黄河险情的老河工之子河生,被派往山东黄河段协理河工。当地的河道官员对他这个“幸进”的工部员外郎表面恭敬,实则阳奉阴违,提供的勘测数据残缺不全,征调的民夫也多是老弱。河生不与他们争辩,每日只带着格物院配发的简易测量仪器和几名愿意跟随他的本地青年,亲自下到河堤,一段段勘测,记录数据,绘制详图。风吹日晒,泥泞满身,他浑不在意。
通政司经历司,一位精于文书档案管理的胥吏出身的士子,发现以往的文书流转流程冗杂低效,便尝试引入格物院设计的表格登记法和简易归档系统,却遭到司内老吏的集体抵制,斥其“标新立异,多此一举”。
类似的场景,在多个衙门同时上演。实学士子们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他们凭借着实学本领,试图在各自岗位上有所作为,却处处碰壁,遭遇着或明或暗的抵制、孤立乃至嘲讽。他们带来的新方法、新工具、新思路,在僵化保守的官场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林琛这里。王启年忧心忡忡:“部堂,下面的人日子不好过啊。旧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长此以往,只怕这些新芽,尚未长成便要夭折。”
张居正也进言道:“部堂,仅靠他们单打独斗,难成气候。需得有所策应,选择突破口,集中力量,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方能扭转局面,树立实学威信。”
林琛深以为然。他站在工部衙门的舆图前,目光缓缓扫过帝国疆域,最终停留在东南沿海。“倭患……”他低声自语,“还有,漕运后续……这都是需要用实学解决问题的关键之处,也是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
他迅速做出部署:
“启年,让赵算盘那边加快进度!我要他在一个月内,将那五年盐课账目中的猫腻给我揪出来!不必声张,找到确凿证据即可!”
“是!”
“居正,你以协理漕运的名义,行文淮安、扬州等地,要求汇报漕船改良进度,并点名让河生参与评议。给他一个公开说话的机会!”
“下官明白!”
“另外,”林琛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给东南抗倭的戚继光将军去信,询问新式火炮及战船的需求,并告诉他,格物院可派精通火器、舟船制造的工匠随军,协助改进!”
林琛的策略很明确:不搞全面对抗,而是选择关键领域,集中优势力量,用实实在在的、无法辩驳的功绩来说话!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实学之士不是来抢位置的,而是来解决问题的!
压力与机遇并存。在林琛有意的策应与支持下,实学士子们开始在各处悄然发力。
户部值房内,赵算盘与助手们夜以继日,算盘珠响彻通宵。他们运用格物院的新式核算方法,将繁杂的账目分门别类,建立模型,相互勾稽比对。不到半月,便从看似混乱的盐课账目中,发现了数处明显的亏空和重复征收的线索,涉及银两数万!赵算盘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将证据默默整理成册,通过王启年直接呈报林琛。
山东黄河堤岸上,河生不顾当地官员的敷衍,依据亲自勘测的数据,结合父亲传授的经验和格物院的水利原理,撰写了一份详细的《黄河下游堤防隐患及加固疏》。在张居正的行文催促下,这份条陈被摆到了河道总督的案头。起初总督不以为意,但其中指出的几处险工段位、对水流泥沙运动的精准分析,以及提出的“埽工固基”、“植树护坡”等具体措施,却让几位老河工出身的幕僚看了暗自心惊,认为切中要害。
而东南沿海,戚继光收到林琛的信后,大喜过望,立刻上奏请求格物院派遣工匠。很快,几名精通火炮铸造和船舶结构的实学士子便带着改进图纸和工具,奔赴抗倭前线。他们根据实战需求,迅速改进了火炮的炮架和瞄准机构,使其更适于舰船使用和海战环境;又对战船的舵、帆提出了优化建议,提升了航速与灵活性。这些看似细微的改进,在随后与倭寇的小规模接战中,立刻显现出效果,明军火炮命中率有所提升,战船操控也更加得心应手。
一点一滴的变化,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悄然汇聚。
这一日,朝会之上,东南督抚胡宗宪(历史上抗倭名臣,此处时间线稍作调整)呈上捷报,在叙述战果时,特意提及“工部格物院所遣工匠,改进火器战船,于海战颇见效用,将士称便”。
几乎同时,林琛出列,手持赵算盘整理的盐课亏空证据,弹劾户部浙江清吏司数名官员贪墨渎职,证据确凿,条理清晰,数额巨大,令人震惊!
而河道总督也在压力下,将河生那份条陈作为“下属建言”附在常规奏报中呈上,虽未明确表态,但其内容之专业、建议之切实,已引起了不少懂行官员的注意。
三件事,看似无关,却都隐约指向同一个源头——工部,格物院,以及那群刚刚踏入官场的“实学之士”!
朝堂之上,再次泛起波澜。这一次,不再是空泛的指责,而是伴随着实实在在的功过是非。反对者一时语塞,他们可以抨击实学士子不懂经义,却无法否认他们在算学、水利、军械上带来的切实改善,更无法为那铁证如山的贪墨案开脱。
嘉靖帝高坐龙庭,看着这几份截然不同的奏报,目光在林琛身上停留了片刻,深邃难明。
新芽已然破土,尽管周遭土壤依旧板结,尽管风雨随时可能来袭,但它们终究凭借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与独特的价值,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扎下了最初的根须。林琛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让这些新芽长成参天大树,还需要更多的阳光、雨露,以及,持续不断的斗争。但他相信,只要方向正确,步伐坚定,这片土地,终将因这些新生的力量,而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