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问对的余威与朝堂争辩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林琛便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将皇帝那句“可为试行”的口谕,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行动。他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须趁热打铁,将“实学取士”这面旗帜牢牢插下。
工部衙门外,一夜之间贴出了醒目的告示,以工部与格物院联合的名义,面向全国,公开征召精通“算学、格物、水利、农政、地理”五科的“实学之士”。告示行文简洁,要求明确,列出了具体的考核项目与标准,并着重强调“不问出身,唯才是举”,通过考核者,将由工部荐于朝廷,量才录用。
此告示一出,宛如在沉寂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京城内外,士林哗然。
国子监内,一群监生围在抄录的告示前,议论纷纷,神色各异。
“岂有此理!工部何时有了选官之权?这分明是僭越!”
“算学、格物?此等小道,怎能与圣贤经义相提并论?还要公开考核,与匠户、商贾同场竞技,成何体统!”
“哼,我看那林琛,是仗着圣眷,无法无天了!”
但也有少数监生,看着告示上“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几个字,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他们或许家世寒微,或许于八股制艺上天赋平平,却对算学格物别有心得,此刻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凭借真才实学晋身的路径。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此事亦成为最热门的话题。
“听说了吗?林青天要开‘实学’科举了!”
“真的假的?不考四书五经了?”
“那倒不是,是另外开一科,考算数、考水利什么的,说是只要有本事,不管你是种地的还是打铁的,都能做官!”
“天爷!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普通百姓对此多感新奇,甚至抱有期待。对于那些无缘科举的寒门子弟、匠户后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线曙光。
然而,反对的声音更为激烈和汹涌。都察院的御史们几乎将通政司的门槛踏破,弹劾林琛“破坏祖宗成法”、“淆乱取士大典”、“其心可诛”的奏疏络绎不绝。不少清流官员联名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严惩林琛。史道明等人更是四处奔走,联络同僚,试图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朝廷中止此事。
就连内阁之中,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次辅**李春芳**(历史上徐阶之后的次辅,此处时间线稍作调整)便在一次阁臣小议时,忧心忡忡地对徐阶道:“元辅,林琛此举,虽出于公心,然则太过激进。科举取士,乃国朝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士林沸腾,物议汹汹,长此以往,恐生变乱啊。是否应稍加节制,或令其暂缓?”
徐阶端坐首位,慢悠悠地品着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放下茶杯,缓缓道:“李阁老所虑,不无道理。然则,陛下已有明谕,‘可为试行’。君命不可违。况且,林琛所言,亦非全无道理。国事艰难,确需广开才路。且让他试试看吧,若果真能选拔出几个于国于民有益之才,亦是好事。若有不妥,届时再行纠偏,亦不为迟。”
他这话,看似中立,实则默许,甚至隐隐有为林琛挡下部分攻击之意。李春芳等人见状,也不好再多言,只是心中疑虑未消。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反对浪潮,林琛恍若未闻。他深知,解释与辩论在固有的偏见面前苍白无力,唯有拿出实实在在的结果,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实学取士”的筹备工作中。
征召的告示发出后,响应者竟出乎意料的多。不仅有各地郁郁不得志的秀才、监生,更有许多精通实务却苦无进身之阶的底层吏员、账房先生、乃至一些家传技艺的工匠子弟,甚至还有几位对西学有所涉猎的奇人异士,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纷纷涌向京城。
考核的地点,设在格物院新扩建的院落内。林琛亲自担任主考,张居正、李志远、陈渠等工部与格物院骨干担任副考及评判。考核内容完全围绕“实学”展开,摒弃了任何形式的八股文章。
算学科,考题并非简单的加减乘除,而是涉及田亩丈量、粮仓容积、赋税核算、乃至军械制造中的精密计算等实际问题。
格物科,则要求解释常见自然现象的原理,设计简单的机械结构,甚至辨识不同的矿物、材料特性。
水利科,需根据提供的地形图和水文数据,设计堤坝、沟渠,或提出治理水患的方案。
农政科,考察作物习性、土壤改良、农具革新等知识。
地理科,不仅要熟知山川形势、郡县沿革,还需能绘制简易舆图,分析地理对军事、经济的影响。
这些题目,对于习惯了吟风弄月、空谈性理的传统士子而言,无异于天书。但对于那些长期接触实务、或有相关家学渊源的人来说,却是展示真才实学的绝佳舞台。
考场之内,景象奇特。有白发老吏,对着算学题凝神演算,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如蝶;有年轻工匠,对着格物试题,拆解组装着模型,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也有布衣寒士,在水利、农政的试卷上,写下自己多年观察实践的心得……
林琛与张居正等人穿梭于各考场之间,仔细观察着每一位应试者的表现。
“部堂,您看那位老者,”张居正指着一个正在飞快计算河工土方的考生,低声道,“据说是河南府一名老河工之子,自身也在河工上效力多年,于治水一道,经验丰富,只是不通文墨,此次是口述由其子代笔。”
林琛点点头:“实务经验,尤为可贵。只要其法有效,言之有物,便值得收录。”
他又走到格物考场,看到一个年轻人正熟练地运用杠杆和滑轮原理,设计一款省力的吊装装置,其思路之巧妙,让一旁的李志远都频频颔首。
“此子乃京郊一铁匠之子,自幼喜好琢磨机括之物。”李志远介绍道。
“不错。”林琛赞道,“格物之道,正需此等心灵手巧、勇于实践之人。”
当然,考核中也出现了不少滥竽充数者,或是对实学一知半解,或是试图以华丽辞藻蒙混过关,皆被一一剔除。
经过数日严谨的考核与评议,最终,从数百名应试者中,遴选出了**二十八人**。这二十八人,年龄、出身、经历各异,有年过半百的老吏,有朝气蓬勃的工匠之子,有精通算法的账房,有善于农事的田舍郎……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在各自领域拥有扎实的学识或丰富的实践经验。
林琛亲自将这二十八人的名录、籍贯、出身、考核评语以及他们在考核中展现出的突出成果(如精巧的设计图、有效的治理方案等),整理成一份详尽的奏疏,并附上部分优秀的考卷实物,呈报御前。
他在奏疏中写道:“……此二十八人,或精于计算,可理财赋;或明于物理,可制利器;或熟谙水利,可兴农功;或深通地理,可佐戎机。皆乃目前朝廷所急缺之实务干才。臣不敢私藏,谨录其名,呈报陛下圣览。若蒙陛下不弃,量才授职,必能于国事有所裨益……”
这份奏疏,连同那二十八份代表着“新学”力量的档案,被送往了西苑凝神阁。
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反对者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反应,期待着这份“离经叛道”的名单被驳回;支持者则心怀忐忑,期盼着能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
林琛站在格物院的高处,望着那群经过严格筛选、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实学之士”,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凝重。他知道,这二十八人,不仅仅是通过了一次考核,他们承载的,是“新学”能否打破千年桎梏,真正登上帝国政治舞台的希望。他们的命运,将直接关系到“格物致知”这条道路,能否在大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乃至成长为参天大树。
实学取士,这艰难的第一步,已然迈出。接下来,就看那深宫之中,掌握着最终权柄的帝王,如何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