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便宜行事”的权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朝野上下坐立不安。弹劾的奏疏雪片般飞入通政司,虽被嘉靖帝一概留中,但那沉默本身就像不断积聚的乌云,预示着雷霆将至。反对的声浪不再局限于暗流与私议,开始向公开的朝会蔓延。
这一日的常朝,气氛格外凝重。九龙御座上的嘉靖帝依旧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清神色,但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每个官员都屏息凝神。
工部例行奏报完毕,按惯例该是其他部院陈事。然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史道明**,一位以理学深厚、言辞犀利着称的老臣,却手持玉笏,稳步出班。他并未直接弹劾,而是先向御座深深一躬,继而痛心疾首道:
“陛下!老臣近日观朝廷气象,忧心如焚!工部格物院,以‘奇技’之名,行更张之实,其势汹汹,几欲颠覆祖宗成法!漕运新章,擅改旧制,已引地方非议;今又欲广征所谓‘实学’之士,不论出身,此例一开,则天下士子寒心,圣贤之道何存?长此以往,臣恐国将不国啊!”
他声音洪亮,回荡在奉天殿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是清流中德高望重之辈,首次在朝会上公开、正式地对林琛的新政发难。
立刻便有几位御史、给事中出列附和:
“史大人所言极是!格物之术,纵有小利,终是末技,岂能凌驾于纲常伦理之上?”
“林尚书‘便宜行事’,已近专权,若再开征辟实学之途,则吏部形同虚设,科举威严何在?!”
“臣闻格物院所用,多匠户、商贾之子,此辈操持贱业,岂能登堂入室,与士大夫同列?实乃淆乱清浊,败坏官箴!”
一时间,斥责“格物乱政”、“林琛擅权”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林琛及其新政已成祸国殃民之源。不少原本中立的官员也面露忧色,显然被这番“大义凛然”的指责所动。
徐阶立于文官班首,眼帘低垂,捻着佛珠,仿佛老僧入定,并未出声。他似乎在等待,等待林琛如何应对这汹涌的攻势,也等待皇帝的态度。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指责,林琛面色平静,并未立刻反驳。他知道,空泛的争论毫无意义,必须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待殿内声浪稍歇,他才稳步出班,先向御座行礼,然后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史道明等人,声音清晰而沉稳:
“史大人,诸位同僚,所言‘祖宗成法’、‘圣贤之道’,林某岂敢或忘?然则,林某想问,何为成法?何为大道?”
他并不等回答,自问自答道:“《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可见圣人亦知变通之理。如今我大明,北有鞑靼虎视,南有倭寇侵扰,内有国库空虚,吏治有待整饬。此正是‘穷’之时也!若一味固守所谓‘成法’,坐视弊端丛生,国力衰微,才是真正有负圣贤之道,有负陛下托付!”
他语气陡然加重:“至于所谓‘奇技淫巧’、‘末技小利’——若无格物院所制燧发枪,宣府边关何能以少胜多,震慑胡虏?若无新式清淤之法,通州漕河何以月余畅通,漕粮得以迅捷入京?此等关乎军国大事、民生根本之利,在诸位口中,竟成了‘小利’、‘末技’?莫非非要等到边关告急、漕运断绝,才算得上是‘大利’、‘正道’吗?!”
他连续两个反问,掷地有声,以其在边关和漕运的实绩,有力地回击了“无用”的指责。
史道明脸色微变,但仍强辩道:“纵然有些许效用,然则治国根本,在于教化人心,明辨义利。若重利轻义,举国逐于器物之巧,则人心沦丧,世风日下,其害更烈!”
“史大人所言差矣!”林琛立刻接过话头,“格物致知,本就是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之基!探究物理,方能明辨是非;利用厚生,方能知礼义廉耻!格物院征召实学之士,不论出身,唯才是举,正是要打破门第之见,让真正有才干、能做事之人,为国效力!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义’吗?难道只有皓首穷经、空谈性理,才算是明辨义利?!”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些出言附和的官员:“至于所谓‘淆乱清浊’——敢问,为国改良农具,使百姓多得一口饱饭,是清是浊?疏通河道,使万顷良田免于水患,是清是浊?研制火器,使边关将士多一分生机,是清是浊?若此等利国利民之举被视为‘浊’,那请问,何为‘清’?是坐而论道,空耗国帑?还是结党营私,盘剥百姓?!”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将对方扣来的道德帽子一一击碎,反而将了他们一军。林琛巧妙地将“格物”与儒家经典挂钩,将其拔高到“经世致用”、“利国利民”的“大义”层面,使得史道明等人一时间难以反驳。
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许多官员暗自思忖,林琛所言,确实难以驳斥,毕竟通州漕运的成效和燧发枪的威力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反对者绝不会就此罢休。一位与成国公府关系密切的勋贵武将出列,声音粗豪:
“林尚书巧言令色!纵然你格物院有些许功劳,然则‘便宜行事’之权,已近专断!如今更欲绕过吏部,自行征辟,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此风一开,各地督抚效仿,则中央权威何在?陛下!此乃取乱之道,万万不可啊!”
他将矛盾引向了最敏感的“权力”与“法度”问题,意图挑起皇帝对林琛坐大的忌惮。
此言一出,连徐阶都微微抬了抬眼。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琛,也悄悄投向御座。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林琛心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深吸一口气,面向御座,深深一躬,语气恳切而坚定:
“陛下!臣蒙陛下信重,授以‘便宜行事’之权,深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从未敢有丝毫专断之心!所有重大举措,皆依程序奏报,所有钱粮支用,皆有清晰账目可查!至于征辟实学之士,并非要取代吏部铨选,而是为陛下、为朝廷广开才路,先行遴选考核,将确有实才者名录与考评,呈报陛下圣裁!最终任用,仍需依朝廷法度!”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臣之所为,一切皆出于公心,只为强我大明,富我百姓!若臣有丝毫私心,或行事有违法度,甘受陛下任何惩处!然则,若因顾忌人言,便畏缩不前,坐视国家积弊日深,则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将自己的立场和动机完全摊开,既表明了对皇权和法度的尊重,也表达了锐意改革的决心,将最终裁决权交还给了皇帝。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龙椅上那最终的决定。
良久,玉藻之后,传来嘉靖帝那听不出喜怒的、平淡却带着无尽威严的声音:
“林卿之心,朕已知之。”
只此一句,便让史道明等人心中一沉。
皇帝缓缓继续:“格物院诸事,既有成效,便依林卿所奏,继续办理。征辟实学之士,可为试行,名录考评,需详实呈报。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冷:“朝廷法度,不可轻废。各部院、地方督抚,仍需各守其职,不得借故推诿,亦不得擅自更张。徐先生。”
“老臣在。”徐阶连忙应声。
“朝堂议论,需持正公允。莫要因循守旧,亦不可操切冒进。分寸之间,你当好生把握。”
“老臣谨遵圣谕!”徐阶躬身领命,心中明了,皇帝这是在敲打双方,既肯定了林琛做事的权力,也强调了平衡与秩序。
“退朝。”嘉靖帝拂袖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去。
朝争暂歇。林琛凭借着实绩、辩才和对皇权的绝对忠诚,险险地扛住了这第一波公开的、猛烈的攻击。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史道明等人面色难看地退下,看向林琛的目光更加阴郁。而徐阶的眼中,则多了一丝深沉的思量。
林琛走出奉天殿,秋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知道,自己虽然赢得了这一回合,但反对的势力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蛰伏。皇帝的信任并非无限,他必须拿出更多、更耀眼的成果,才能让“新学”真正在这古老的朝堂上,站稳脚跟,成为支撑帝国未来的砥柱。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