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漕河的疏浚工程圆满竣工,昔日淤塞迟缓的河道变得深阔通畅,漕船往来效率倍增,码头上新立的规章与格物院的新器相辅相成,一派井然有序的新气象。消息伴随着万民伞和称颂的奏疏传回京师,林琛“能吏”、“干臣”的名声愈发响亮,其倡导的“格物新政”也首次在地方实务中展现了惊人的成效。
然而,林琛心中并无多少功成名就的喜悦。他深知,通州之捷,不过是小试牛刀,真正的狂风巨浪,在京城那潭更深、更浑的水里。勋贵集团的敌意、朝中守旧官员的非议、乃至首辅徐阶那看似合作实则暗含制约的态度,都预示着回京之后,必将面临更为复杂的局面。
这日,通州事务已基本料理妥当,风四爷一案由张居正主理,证据确凿,程序严谨,已呈报刑部与都察院,只待最终核定。漕运新章也已颁布试行,效果初显。林琛决定,翌日便启程返京。
行辕内,林琛正与张居正做最后的交代。
“居正,通州后续事宜,便托付与你了。”林琛看着这位日益沉稳干练的年轻官员,“新章初行,难免仍有不服、不便之处,你需持身以正,处事以公,遇有难决之事,可随时书信与我。此外,格物院在此设立的观测站与试验田,乃长远之计,你需多加看顾,数据记录务必详实。”
张居正躬身应道:“部堂放心,下官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所托。通州乃新政试点,下官必使其成为天下楷模,不负部堂心血。”他稍作停顿,语气略带担忧,“只是部堂此番回京,京中形势波谲云诡,成国公等勋贵恐不会善罢甘休,还需万分小心。”
林琛淡然一笑:“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他们若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反倒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陛下心思的微妙变化,以及……徐阁老的真正态度。”他目光深邃,“新政触及利益,必然招致反噬。如今严党已倒,我与徐阁老之间那层共同的敌人已然消失,接下来,是敌是友,还需观察。”
张居正默然点头,他深知庙堂之争,远比地方事务更为凶险复杂。
次日清晨,林琛一行轻车简从,离开通州。码头上,闻讯赶来的百姓、船工、吏员自发相送,人群绵延数里,欢呼“林青天”之声不绝于耳。这番景象,既是对他功绩的肯定,也无疑将他进一步推向了风口浪尖。
回京路途,林琛并未急于赶路,而是边走边看,考察沿途民情水利。他注意到,尽管通州漕运已改观,但运河其他段落,乃至地方水利,依旧存在诸多问题,民生之艰,吏治之弊,触目惊心。这更坚定了他推行更大范围改革的决心。
数日后,京城巍峨的城墙已然在望。然而,还未等林琛踏入城门,一场针对他的风暴,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刚至京郊驿站,王启年便面色凝重地迎了上来,递上一份还带着墨香的邸报抄件。
“部堂,您看看这个。今日刚出的邸报,通政司那边‘不小心’流出来的。”
林琛接过一看,眉头微蹙。邸报上赫然刊登着几篇措辞激烈的文章,虽未直接点名,但字里行间,皆在影射他林琛。
一篇题为《论奇技淫巧与治国之本》的文章,引经据典,大肆抨击“舍本逐末”,将“格物”之学斥为“工匠之术”,认为其“或可逞一时之利,然终非圣贤之道,长久必生祸乱”,并隐晦指出有官员“恃此邀宠,凌驾纲常”。
另一篇《漕运新章利弊考》,则看似客观分析,实则处处挑刺,质疑新章“更张太快,不近人情”,“重用吏员,轻视士绅”,甚至将通州码头暂时因改革而出现的些许磨合问题,放大为“民怨沸腾”、“秩序混乱”。
更有甚者,一篇来自都察院某御史的奏疏摘要被刻意刊出,弹劾林琛“在通州擅专跋扈,动辄以兵威凌人,有损朝廷仁德”,并暗示其“结交内侍,窥探圣意”。
“哼,果然来了。”林琛冷哼一声,将邸报扔在桌上,“手段还是老一套,先造舆论,扣帽子。看来,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王启年愤愤道:“部堂,这定是成国公那帮人在背后捣鬼!还有那些看不惯我们格物院的酸儒!我们是否要立刻上书辩驳?”
“辩驳?”林琛摇了摇头,“此时下场与他们打口水仗,正中其下怀。他们就是想激怒我,让我在陛下面前失态,或者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从而忽略真正的大事。”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启年,你立刻去做两件事。第一,将通州漕运整顿前后的各项数据对比,尤其是漕粮损耗降低、通行效率提升、民夫实际收入增加的具体数字,整理成一份简明扼要的图表,准备随时呈送陛下及各部堂官。记住,用数据说话,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
“第二,让我们的人,在士林和市井中,散播通州百姓是如何称颂新政、如何受惠于格物新器的真实情况。要具体,要生动,比如哪个老河夫因为用了新工具不再落下寒腿病,哪个船家因为漕运通畅多跑了两趟船……真相比谣言更有生命力。”
“是!部堂!”王启年领命,立刻去安排。
林琛则整理了一下衣冠,平静地道:“准备进城吧。该来的,总要面对。”
马车缓缓驶入京城城门,熟悉的繁华与喧嚣扑面而来。但林琛能感觉到,这繁华之下,涌动着与离开时截然不同的暗流。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有敬佩,有嫉妒,有期待,更有深深的忌惮与敌意。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按照规矩,先前往宫中递牌子请见,禀报通州之差。
司礼监的小太监态度恭敬,却透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林部堂辛苦了,皇爷正在炼丹,吩咐了今日不见外臣。您的奏报,奴婢会代为转呈。”
林琛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动。皇帝不见他,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信号。或许是因为那些流言,或许是有意晾一晾他,也或许是另有考量。
“有劳公公。”林琛拱手,留下奏报,转身离开皇宫。
刚回到府邸,门房便递上一张名帖,是徐阶府上管家送来的,邀他明日过府一叙。
“徐阁老这帖子,来得倒是及时。”林琛看着名帖,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是雪中送炭,还是试探风向?明日之会,恐怕又是一番机锋。
回京的第一日,便在无声的暗流与各方瞩目中度过。林琛知道,通州的功绩是他立足的资本,但也成了众矢之的。接下来的朝堂博弈,将不再是简单的技术推广与利益之争,而是更深层次的理念碰撞与权力角逐。他的“新学砥柱”之路,从踏入京城这一刻起,才真正进入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战场。而这序曲,已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