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爷及其党羽的覆灭,如同一场猛烈的风暴席卷过通州码头,涤荡了积年的污浊,却也留下了亟待清理的残骸与潜藏在水面下的新暗礁。旧有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则亟待建立,而被打疼的利益集团,绝不会甘心就此退出舞台。
行辕内,烛火通明。林琛正在审阅张居正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风四爷一党盗卖官盐的初步案卷。数额之巨,牵连之广,触目惊心。除了已经落网的风四爷、刘能、孙福,卷宗上还列出了十几个需要进一步调查的漕帮小头目、仓吏、以及……通州州衙通判赵文明的名字。
“赵文明……”林琛手指敲打着这个名字,“一个州通判,也敢将手伸进官盐里,看来这漕运的利润,真是让人利令智昏。”他抬眼看向面色略带疲惫却目光炯炯的张居正,“张主事,此案由你主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按律究办!”
“下官明白!”张居正肃然领命,他知道这是林琛对他的进一步信任与考验,也是他积累政绩、站稳脚跟的机会。“只是……部堂,此案若深究下去,恐怕会牵扯到京城……”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确,风四爷背后站着成国公等勋贵,继续深挖,必然会引起这些庞然大物的反弹。
林琛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沉吟片刻,道:“案子要查,但要讲究方法。赵文明等人,证据确凿,可按程序法办,以儆效尤。至于京城那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暂时不必主动攀扯。我们将案子办成铁案,将风四爷等人的罪证做实,公布出去。届时,舆论汹汹,证据确凿,那些躲在后面的人,自然会想办法撇清关系,甚至……弃车保帅。”
张居正心领神会,这是阳谋。用公开、合法的程序,将对方的羽翼剪除,同时利用舆论压力,迫使背后的势力不敢明目张胆地干预,甚至为了自保而主动切割。如此一来,既达到了整顿的目的,又避免了过早与勋贵集团全面冲突。
“下官受教了。”张居正深深一揖,“如此,既可肃清地方,又能敲山震虎,妙极。”
“嗯。”林琛点点头,“通州漕运经此一事,需尽快步入正轨。疏浚工程不能停,新式管理章程要立刻推行下去。那些原本依附风四爷的苦力、船工,只要没有大恶,可予以安抚,纳入新的管理体系,给予公平待遇,让他们有正当生计。我们要瓦解的,是盘剥的体系,而非底层的民众。”
“部堂仁德,下官即刻去办。”张居正对林琛这种分化瓦解、团结多数的策略深感赞同。
张居正领命而去后,王启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部堂,京城传来消息。成国公府这几日闭门谢客,但暗中活动频繁,似乎在联络其他几家勋贵。另外,都察院有几位御史,近日上疏,弹劾您‘在地方行事酷烈,擅动兵权,有违臣道’,虽然陛下留中不发,但……来者不善啊。”
林琛闻言,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一笑:“反应倒是不慢。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自然要给我找些麻烦。弹劾?不过是试探罢了。陛下如今正需要我整顿漕运,充实国库,这点风浪,还掀不翻船。”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已初见成效、河道明显开阔了许多的漕河,语气转冷:“不过,他们既然出招了,我们也不能毫无表示。启年,让我们的人,将风四爷案中,那些指向京城勋贵接受贿赂、参与分润的间接证据,‘无意中’透露给徐阁老那边的人。记住,是间接证据,似是而非,让他们自己去猜,去查。”
王启年眼睛一亮:“部堂高明!让徐阁老去对付那些勋贵,我们既能借力,又可置身事外!”
“徐阁老如今身为首辅,整顿吏治、平衡朝局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我们给他递上刀把子,他岂会不用?”林琛嘴角微扬,“至于我们,当下的重心,还是要放在这通州,放在漕运新政的落实上。只有这里做出了实实在在的成效,我们才能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接下来的日子,通州码头进入了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状态。
张居正雷厉风行,依据章程,迅速重组了码头管理机构,提拔了一批相对清廉干练的吏员,将原本被漕帮把持的力夫、船工重新编组,由工部派驻的官员统一管理,工钱公开透明,每日发放。起初还有些人心存疑虑,但见到确实能拿到足额甚至更多的工钱,且不再受层层盘剥后,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码头的运转效率不降反升。
而格物院设计的新式清淤工具和水力冲沙装置,在经过初期磨合后,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河道疏浚拓宽进度大大加快,以往需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工程,眼看再有个把月就能全线贯通。往来船只通行明显顺畅,滞留时间缩短,船家们交口称赞。
这一切变化,都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回京城。
朝堂之上,那些针对林琛的弹劾,在嘉靖帝看到通州漕运状况切实改善、效率提升、民怨平息的奏报后,显得苍白无力。皇帝甚至在一次廷议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赞林琛“勇于任事,颇见成效”,让那些上疏的御史好不尴尬。
而徐阶那边,在得到林琛暗中传递的“线索”后,果然没有辜负期望。他利用首辅的权柄,开始不动声色地对成国公等几家勋贵进行敲打和限制,在人事安排、赋税征收等方面施加压力。勋贵们虽然恼怒,但在风四爷案证据隐约指向他们的情况下,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得暂时收敛气焰,将怨恨埋在心里,等待更好的报复时机。
这一日,通州漕河主体疏浚工程宣告完成。重新疏浚拓宽后的河道,水流充沛,舟楫往来如梭,一派繁忙兴旺景象。林琛率领一众官员,亲自乘船巡视。
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民夫和百姓自发聚集,欢呼“林青天”,张居正不禁感慨道:“部堂,不过月余,此地便焕然一新。格物之力,新政之效,着实令人惊叹。”
林琛望着清澈了许多的河水,语气却并无多少欣喜:“居正,你看这河水,今日虽清,然若上游水土不改,管理松懈,数年之后,泥沙依旧会再度淤积。通州之变,不过是一隅之功。大明如这漕河一般,需要疏浚、需要革新之处,何其之多。”
他转过身,目光深远地看向京城方向:“漕运整顿,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税制、军制、吏治、教育……每一项,都比疏通这条河要艰难百倍。我们面前的,不是一条淤塞的漕河,而是一个积重难返的帝国。”
张居正肃然,他听出了林琛话语中的沉重与决心。“下官愿追随部堂,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言。船行水上,破开波浪,驶向已然在望的通州码头。码头上,新的吊装设备正在格物院匠人的指导下安装,那是下一步提升装卸效率的关键。
余波渐平,但林琛知道,真正的暗礁,往往隐藏在水流最平稳的地方。京城的勋贵不会永远沉默,朝中的守旧势力不会坐视新政蔓延,而他与徐阶之间,那基于共同敌人(严党)而建立的脆弱联盟,也终将面临理念与权力分配的考验。
通州,只是起点。他的“新学砥柱”之路,才刚刚开始。而下一场风浪,或许就在他班师回朝的那一刻,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