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爷的铩羽而归,并未让潜藏的暗流平息,反而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通州漕运码头表面的秩序在兵士的威慑和林琛的强力干预下得以维持,疏浚工程得以继续,但一种更为隐秘、更为阴冷的抵抗,开始在暗处滋生。
几日下来,王启年陆续报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负责测绘河道的格物院学子在野外遭遇“流民”骚扰,仪器险些被抢;运送新打造齿轮的车辆在路上莫名陷入泥坑,耽误了半日;甚至有几个领到加倍工钱的民夫,家中半夜被人扔了石头……种种迹象表明,对方改变了策略,从正面冲突转向了持续的、低强度的骚扰与拖延,意图在细节上消磨林琛的耐心与资源,让工程在无尽的琐碎麻烦中停滞不前。
“部堂,风四爷这老狐狸,看来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们耗下去了。”王启年眉头紧锁,“他躲在暗处,指使些地痞无赖小打小闹,我们即便抓到几个,也伤不到他的根本,反而疲于奔命。”
张居正也面色凝重:“此类手段,最是难缠。如同附骨之疽,不致命,却足以让人心力交瘁。长久下去,不仅工期延误,民心士气亦会受损。”
林琛站在行辕的沙盘前,沙盘上清晰地标注着通州段漕河的地形与工程进度。他没有像王启年那般焦躁,也没有如张居正那般忧心,目光冷静地扫过那些代表着障碍的红色标记。
“他们想耗,我们便陪他们耗?”林琛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被动接招,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既然风四爷仗着的是他在漕帮的根基,在地方上的盘根错节,那我们就釜底抽薪,拆了他的台,断了他的根!”
“部堂的意思是?”王启年和张居正同时看向他。
“启年,你查到的,风四爷与京城某些勋贵有往来,具体是哪几家?他与漕运分司、乃至州衙哪些官员利益勾连最深?他掌控码头,最主要的财源是什么?是勒索商船?是克扣漕粮?还是把持着某种紧俏物资的装卸?”林琛一连串问题抛出,直指核心。
王启年精神一振,立刻回道:“回部堂,与风四爷往来密切的,主要是以成国公朱希忠家为首的几个勋贵,他们在南直隶等地有大量田庄,漕运关乎其粮赋北运。漕运分司内部,副使刘能、仓大使孙福与他勾结最深,州衙那边,通判赵文明也收过他不少好处。风四爷最大的财源,除了常规的‘保护费’,主要是把持着通州码头的官盐装卸与转运!所有运抵通州的官盐,必须由他指定的力夫装卸,经他手‘查验’,其中层层克扣、以次充好,甚至暗中走私,获利巨万!”
“官盐……”林琛眼中精光一闪,“好!就拿这官盐开刀!”
他转向张居正:“张主事,你立刻以协理漕运、整顿吏治的名义,行文漕运总督府和户部山东清吏司(管辖盐政),要求调阅近三年来通州码头官盐入库、出库的全部账册及勘合凭证!重点是核对装卸损耗、入库数量与出库数量的差异!”
张居正立刻明白过来:“部堂是想从盐政账目上,找到风四爷等人贪墨、舞弊的证据?此计甚妙!盐课事关国库,一旦坐实,谁也保不住他!”
“不止如此。”林琛淡淡道,“光是账目,他们或许还能做手脚,或是推出几个替罪羊。我们要的,是确凿的实证,是人赃并获!”他看向王启年,“启年,让你手下最机灵的人,想办法混进码头盐仓,或者买通风四爷手下核心知情人,我要知道他们下一次大规模动手脚是什么时候,怎么运作!”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王启年领命,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种直捣黄龙的任务,正是他擅长的。
“那我们这边的工程?”张居正问道,担心两边同时进行,会分散精力。
“工程照旧,而且要加快!”林琛手指点在沙盘上即将拓宽的一段河道,“不仅要加快,还要大张旗鼓!陈渠!”
“属下在!”陈渠应声上前。
“你带人,将我们设计的那套‘水力冲沙’装置,就在风四爷势力最盛的那个码头附近架设起来!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格物院,不仅有清淤的利器,更有让漕运脱胎换骨的决心和能力!”
陈渠虽然不明白林琛的深层用意,但对林琛的命令从不怀疑,立刻大声道:“是!属下保证让那帮家伙开开眼!”
张居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林琛的意图。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张旗鼓地展示新器,既能鼓舞己方士气,吸引风四爷一党的注意力,掩盖暗中的调查,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和心理战。
接下来的几日,通州码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象。一边是格物院热火朝天地架设起庞大的水力装置,利用水流动力自动冲刷拓宽河道,引得无数人围观惊叹;另一边,王启年派出的精干人手,如同幽灵般渗透进码头的各个角落,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开。
张居正则坐镇行辕,依据林琛的指示,不断地向漕督衙门和户部行文,要求调阅盐政档案,态度强硬,理由充分,给风四爷及其背后的保护伞持续施加压力。
风四爷起初对格物院弄出的“大水车”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哗众取宠,但当那装置真的开始高效地冲刷河道,甚至影响到了他控制下的一些泊位时,他才感到一丝不安。而张居正不断发往京城的公文,更让他和他背后的势力如坐针毡。
“四爷,情况不妙啊!”漕运分司副使刘能偷偷找到风四爷,脸色发白,“那林琛揪着盐账不放,张居正那小子又逼得紧,京城那边……成国公府传来消息,让我们最近收敛点,别撞到刀口上!”
风四爷脸色阴沉,独眼里闪烁着凶光:“收敛?现在收敛还来得及吗?那林琛摆明了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他查盐账,就是冲着我来的!”他焦躁地踱步,“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把那批‘货’出手,拿到钱,万一……万一有事,也好有个准备!”
“可是四爷,那批货数量太大,一下子出手,目标太明显了!”刘能担忧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风四爷咬牙道,“就定在明晚子时!老地方,老路子!你让孙福把仓里的账目做平,手脚干净点!”
他们自以为隐秘的筹划,却不知早已被王启年安插的耳目探知,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林琛耳中。
“明晚子时,三号码头旧仓……”林琛看着王启年递上的密报,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好!果然狗急跳墙了!启年,立刻调集我们所能动用的所有可靠人手,通知戚继光将军,让他派一队精锐便衣,暗中将三号码头旧仓给我围死了!张主事,”
他看向张居正:“你准备好相关文书,一旦人赃并获,立刻按程序抓人!我要让这通州漕运的毒瘤,一夜之间,连根拔起!”
“下官遵命!”张居正肃然应道,心中对林琛这番布局深感佩服。引蛇出洞,雷霆一击,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当夜,月黑风高。通州码头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只有格物院那架水力冲沙装置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规律的轰鸣。三号码头旧仓附近,却潜藏着无尽的杀机。
子时刚过,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到旧仓门口,与早已等候在此的仓大使孙福接上头。仓库大门缓缓开启,里面堆满了打着官印、却即将被调包的盐包。
就在他们开始动手搬运时,四周突然火把大亮!
“不准动!工部拿人!”王启年一声厉喝,无数手持兵刃、火铳的兵士和护卫从黑暗中涌出,将仓库团团围住!
风四爷、刘能、孙福等人瞬间面如死灰,僵立在当场,人赃并获!
张居正手持公文,上前一步,朗声道:“风老四、刘能、孙福!尔等勾结舞弊,盗卖官盐,人赃俱获!还有何话说?!”
风四爷看着周围明晃晃的刀枪和林琛那冰冷的目光,知道大势已去,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夜,通州漕运盘踞多年的最大毒瘤被彻底铲除。消息传出,码头震动,百姓拍手称快,以往受尽盘剥的船家、商贩更是额手相庆。
林琛站在行辕高处,望着重归寂静的码头,对身旁的张居正道:“看见了吗?张主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但只要我们找准了要害,釜底抽薪,再根深蒂固的顽疾,也有清除的一天。”
张居正看着林琛在夜色中挺拔的身影,深深一躬:“部堂运筹帷幄,下官受教了。”经此一事,他更加确信,跟随林琛,或许真的能在这积重难返的帝国,开创出一番不一样的局面。而漕运整顿的第一战,也以林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为新政的推行,扫清了一大障碍。然而,他们都明白,风四爷倒台,牵扯出的京城勋贵,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