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漕河两岸的欢呼声尚未完全平息,那高效运转的“链斗式”清淤装置所带来的震撼,已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更远、更深的角落。赵黑虎与钱贵的倒台,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让那些依附在漕运体系上吸血的蛀虫们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也让他们意识到,这位年轻的林尚书,绝非仅凭圣眷和口号行事,他手中那名为“格物”的利器,是真正能砸碎他们饭碗的东西。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漕运这潭水,远比林琛预想的更深,更浑。
疏浚工程在格物院新器和加倍工钱的激励下,初期进展神速。河底的淤泥被大量清出,河道肉眼可见地变得深阔,水流也顺畅了许多。民夫们尝到了新工具的甜头,干劲十足。张居正与张润依据章程,协调各方,将人力物资调度得井井有条,显示出卓越的行政能力。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这日傍晚,林琛正在临时改建的工部行辕内,与张居正、陈渠等人商讨下一阶段拓宽河道的方案,王启年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入。
“部堂,出事了。”王启年声音低沉,“我们存放在码头库房的三套备用齿轮和两条传动链,昨夜被人破坏了!还有,负责打造新式清淤耙的周记铁匠铺,东家今早发现铺子被人泼了秽物,还留了字条,威胁他再敢给格物院干活,就烧了他的铺子!”
林琛眼神一凝,尚未开口,张居正已蹙眉道:“看来,赵黑虎、钱贵不过是马前卒。真正的幕后之人,开始用更阴损的手段了。破坏工具,威胁工匠,这是要釜底抽薪,延缓工程进度,动摇人心。”
陈渠更是急道:“部堂,那齿轮和链条是关键部件,打造费时,库房存货本就不多,这一破坏,至少耽误三五日工期!而且周师傅是通州手艺最好的铁匠,若他被吓住,后续工具打造必然受阻!”
“知道是谁干的吗?”林琛语气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下蕴含的风暴。
王启年摇头:“库房守卫被打晕,现场没留下明显痕迹,对方很老练。威胁铁匠铺的人更是没露面。但属下查到,周记铁匠铺之前,主要承接漕帮和漕运分司一些衙门的活计,与一个叫过山风的漕帮元老关系密切。这过山风,资历比赵黑虎老得多,在漕帮内势力盘根错节,据说……据说与京城某些勋贵之家,也有往来。”
“过山风……勋贵……”林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知道,触及的利益越大,反噬的力量也越强。漕运这块肥肉,不仅养肥了严党,也养肥了无数依附其上的地方势力和京城权贵。严党虽倒,但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并未完全清除,他们只是暂时蛰伏,如今见林琛动真格,便纷纷跳了出来。
“启年,加派人手,日夜看守重要库房和工匠家眷。另外,从格物院调拨备用零件,尽快修复损坏的工具,不能耽误工期。”林琛迅速下令,“至于周师傅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部堂,您亲自去?恐有危险……”王启年担忧道。
“无妨。”林琛站起身,目光锐利,“正好会一会这位‘过山风’。有些旧怨,是该清算了。”
张居正起身道:“下官陪同部堂前往。”
林琛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张居正此举,既是表明立场,也是想亲眼看看林琛如何应对这种地头蛇的挑战。
周记铁匠铺位于通州城西,不算繁华,但铺面干净,炉火正旺。此刻,铺子门前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铺门紧闭,门板上残留着污秽,一张写着“再接官活,小心火烛”的粗糙字条被一把匕首钉在门板上,触目惊心。
林琛一行人到来,围观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王启年上前叩门,良久,门才开了一条缝,周师傅那张布满烟火色、此刻却写满惊惶的脸露了出来。
“周师傅,是我。”林琛温和开口。
周师傅见到林琛,更是惶恐,连忙打开门,就要跪下:“草民……草民参见尚书大人!”
林琛扶住他:“周师傅不必多礼。铺子的事,本官已经知晓。让你受惊了。”
周师傅声音发颤:“大人……草民……草民一家老小都靠这铺子过活,实在是……实在是得罪不起那些人啊!这打造新器的活儿,草民怕是……怕是接不了了……”
林琛扫了一眼门上的字条和污秽,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周师傅,你手艺精湛,乃通州翘楚。格物院需要你的手艺,这漕运畅通,也需要你的手艺。本官在此向你保证,你的安全,由工部负责。从今日起,我会派兵士在你铺子周围值守。至于那些宵小之辈……”
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本官倒要看看,谁敢动我格物院的人,谁敢阻挠朝廷新政!”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看客的耳中。人群中一阵骚动。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哟,好大的官威啊!林尚书这是要仗着官身,强逼良民吗?”
人群分开,只见一个穿着锦缎长衫、手持折扇、面色倨傲的中年男子,在一群彪悍随从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此人眼角眉梢带着一股戾气,正是漕帮元老,人称“过山风”的风四爷。
“风四爷?”林琛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不敢当林尚书如此称呼。”风四爷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小人风老四,就是个在码头上混饭吃的。听说林尚书的新器了得,本想见识见识,没想到这新器还没见着,倒先见着周师傅这铺子……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话语看似感慨,实则句句带刺,将污水反泼回来。
张居正眉头微皱,正要开口,林琛却抬手制止了他。他看着风四爷,忽然笑了笑:“风四爷消息倒是灵通。本官这新器,确实了得,不仅能清河道淤泥,更能照出些藏在水底、见不得光的东西。风四爷若有兴趣,不妨随本官去河边亲眼看看?”
风四爷脸色微变,随即冷哼道:“尚书大人说笑了,小人粗鄙,看不懂那些精巧玩意儿。只是这通州码头,自有码头的规矩。周师傅坏了规矩,接了不该接的活,惹了不该惹的人,这才有此一劫。林尚书虽是高官,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些规矩,还是守一守的好。”
“规矩?”林琛笑容收敛,目光如刀,直刺风四爷,“谁的规矩?盘剥民夫、阻碍漕运、威胁工匠的规矩吗?风四爷,你口中的规矩,是朝廷的王法大,还是你漕帮的‘规矩’大?!”
他一步踏前,官威凛然:“本官奉旨整顿漕运,清除的就是你们这等祸国殃民的‘规矩’!赵黑虎、钱贵的前车之鉴犹在,风四爷莫非也想步他们后尘?!”
风四爷被林琛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身后的随从也紧张起来。他没想到林琛如此强硬,丝毫不给他这个地头蛇面子。
“你……林尚书,你休要血口喷人!周师傅铺子的事,与小人何干?!”风四爷强自镇定,抵赖道。
“与你无关?”林琛冷笑,从王启年手中接过一份卷宗,“风四爷,你与已倒台的严党爪牙、前漕运分司主事往来密切,借助漕帮势力,把持码头,私设规费,克扣漕粮,这些账,本官可是一笔一笔都记着呢!以往是没腾出手来料理你,你真当朝廷是瞎子,是聋子吗?!”
他每说一句,风四爷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事他做得隐秘,但若朝廷真要查,岂能查不到?
“你……你休要诬陷!”风四爷色厉内荏地喊道。
“是不是诬陷,很快就见分晓。”林琛不再看他,转向周师傅,语气缓和下来,“周师傅,安心打造工具,一切有我。王启年,调一队京营兵士,即刻起驻守周记铁匠铺,直至工程完毕!若有宵小胆敢再犯,格杀勿论!”
“是!”王启年大声应道,立刻安排下去。
风四爷看着林琛雷厉风行的安排,知道今日讨不到好,再待下去只怕自身难保,只得恨恨地瞪了林琛一眼,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便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围观人群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风四爷吃了瘪,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和议论,看向林琛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周师傅更是感激涕零,连连保证一定尽快完成打造任务。
张居正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见识了林琛的果决与强硬,也看到了他对技术工匠的维护与尊重,更看到了他手中那份似乎无所不知的“卷宗”所带来的威慑力。这位林尚书,不仅懂得格物,更懂得如何运用权力和情报,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也可能……是极其强大的盟友。
“新器与旧怨……”张居正心中默念,看着风四爷消失的方向,知道这场较量远未结束。漕运背后的利益网络根深蒂固,打掉一个风四爷,或许还会有其他人冒出来。而林琛的改革,注定要在与这些旧势力的不断碰撞中,艰难前行。
林琛则望着重新燃起炉火的铁匠铺,目光深邃。他知道,这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手中的知识权杖,不仅能创造新器,更能破除旧怨,涤荡沉疴。这通州漕河,必将成为他推行新政、奠定“新学砥柱”地位的第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