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但那场未遂的阴谋所带来的震动,却比任何枪炮声都更猛烈地冲击着京城的权力核心。炸膛事件的真相——人为掺入异物蓄意破坏——如同插上了翅膀,在严密封锁消息之前,就已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传遍了朝野上下。
严府,此刻已不再是权倾朝野的象征,而更像是一座被无形大军围困的孤城。往日里车水马门的景象不复存在,门可罗雀,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死寂与恐慌。
书房内,严世蕃如同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双目赤红,气息粗重,地面上满是瓷器和木器的碎片。他刚刚收到密报,演武场上那几个被他安排的死士,连同他们所在小队的全部人员,已被林琛协同兵部的人马迅速控制、隔离审讯。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据他在京营中残存的眼线拼死传出的模糊消息,格物院的人似乎带着一些奇特的工具,正在对炸膛的枪管残骸和那些掺了杂物的弹药进行某种“格物分析”!
“分析?他们能分析出什么?!”严世蕃低吼着,像是在问幕僚,更像是在质问自己,“那几个废物都是家中老小捏在我手里的,他们敢开口吗?!就算开口,没有实证,能奈我何?!”
话虽如此,但他那只独眼中闪烁的不安与恐惧,却出卖了他内心的虚弱。林琛之前破解盐引伪造、厘清工部烂账、甚至勘破丹室吉地隐患的手段,一次次证明了他那“格物之学”在探寻真相方面的可怕能力。这一次,他还能侥幸吗?
“东楼,如今形势万分危急!”一个心腹幕僚声音发颤地劝道,“林琛和徐阶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一旦被他们找到丝毫直接指向我们的证据,那就是万劫不复啊!不如……不如让老爷(严嵩)立刻进宫,向陛下陈情,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进宫?陈情?”严世蕃猛地扭头,眼神凶狠地几乎要择人而噬,“现在去跟陛下说什么?说我们是清白的?陛下还会信吗?!冯保倒了,吴仁义栽了,现在京营又出这种事……陛下心里那杆秤,早就歪到林琛那边去了!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必须让林琛闭嘴!或者……或者制造更大的乱子,让陛下无暇他顾!”
另一个幕僚面露绝望:“东楼,我们……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京营我们插不进手了,宫内臂膀已断,朝中人心惶惶……除非……”
“除非什么?”严世蕃猛地停下。
“除非……能拿到林琛确凿的、足够分量的罪证!比如……通敌!比如……谋逆!”那幕僚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只要能有这样的‘铁证’呈于御前,任凭他林琛巧舌如簧,任凭徐阶如何维护,也必死无疑!”
严世蕃独眼一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对!罪证!铁证!去找!去给老子伪造!他不是和那些佛郎机人(指之前倭寇事件中涉及的西洋人)有牵扯吗?他不是总看什么海外舆图吗?就从这个方向下手!弄几封‘密信’,弄几件‘信物’,要快!要像真的一样!”
……
就在严世蕃如同无头苍蝇般做着最后疯狂挣扎的同时,格物院深处,一场无声的“鉴证”正在紧张进行。
专门的实验室内,李志远和几位精于物理、化学的学子,正在林琛的亲自指导下,对炸膛的枪管碎片和那些掺入异物的弹药进行着远超这个时代认知的检测分析。
“部堂,您看这里,”李志远用一把特制的、带有放大镜片的镊子,指着一块较大的枪管内壁碎片,“这些细微的划痕,走向一致,深度均匀,绝非铸造或使用过程中自然产生,倒像是……被某种坚硬的细砂,刻意摩擦过!”
林琛凑近仔细观察,点了点头:“这是在人为制造应力集中点,加速金属疲劳。看来动手的人,颇懂些机巧。”他语气冰冷,“继续。”
另一边,一个学子正将掺杂物中的铁砂和碎石进行分类和检测。他利用格物院自制的简易天平测量密度,用不同浓度的酸液测试其反应,甚至尝试用磁石吸附。
“部堂,这些铁砂质地纯净,颗粒均匀,不像寻常铁匠铺的边角料,倒像是……像是军械监炼制精铁时产生的特定废料!”那学子抬起头,眼中带着兴奋,“还有这些碎石,硬度极高,棱角分明,并非河道或山间的普通石子,更像是……采石场用特定工具开凿某种坚硬石料(比如花岗岩)时崩落的碎屑!”
线索在一点点汇聚,指向性越来越明确。
然而,最关键的突破,来自于对一枚尚未使用的、掺了杂物的完整定装弹的检测。林琛小心翼翼地用薄如蝉翼的钢片刀,沿着纸壳接缝处将其完整剖开,避免破坏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
在特制的、带有四面反光镜和鲸油灯增强照明的“显微观察仪”(格物院根据林琛描述制作的原始显微镜)下,纸壳内侧靠近封口处,一个极其模糊、但依稀可辨的淡红色指印,赫然显现!
“找到了!”李志远几乎要欢呼出来,但立刻压低了声音,激动得浑身发抖,“部堂!指印!有指印!”
在这个没有指纹识别概念的时代,指印本身或许无法直接指认凶手,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物证!证明这枚弹药确实经过他人的手被动过!
林琛冷静地吩咐:“用我教你们的办法,用特制的胶泥,小心地将这个指印拓印下来,务求清晰完整。另外,这些铁砂和碎石的来源,要尽快锁定范围,尤其是与严家有关联的工坊、矿场,要重点排查!”
“是!”
格物院这台精密的“真相挖掘机”全力开动,一条条线索如同溪流汇入大江,逐渐勾勒出事件清晰的轮廓。
与此同时,王启年那边的审讯也取得了进展。那几个被控制的死士,起初还咬紧牙关,但在格物院提供的、关于铁砂和碎石来源的初步分析报告,以及那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科学审讯”(结合心理压力和有限的证据展示)面前,心理防线开始出现裂痕。其中一人,在得知格物院可能已经掌握了“特定物料”的证据后,精神濒临崩溃。
而徐阶那边,更是抓住时机,在朝堂之上发动了总攻。他联合多位御史、给事中,将吴仁义贪墨案、漕运堵塞案、盐引混乱案乃至此次演武场炸膛事件联系起来,形成一道逻辑严密、证据链(虽非直接指向严世蕃,但间接证据和关联性极强)清晰的滔天奏疏,直指严嵩父子结党营私、蠹国害民、欺君罔上,甚至暗示其有动摇国本、图谋不轨之心!
奏疏之中,详细列举了追缴的巨额赃款、被破坏的漕运河道、伪造的盐引带来的损失,以及此次炸膛事件险些造成的严重后果,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龙椅之上那位至尊的反应。
嘉靖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徐阶朗声诵读奏疏,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掌心的玉圭。冯保的背叛、丹室的隐患、国库的亏空、边关的动荡、乃至此次险些酿成兵变的大祸……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台下那垂垂老矣的严嵩,和他身后那个嚣张跋扈的严世蕃脱不开干系!
他或许可以容忍臣子贪墨,或许可以权衡朝局势力,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威胁到他的皇权,动摇他的统治,甚至……危及他的性命!(丹室吉地一事,在他心中种下的刺最深)
当徐阶念到“如此国之巨蠹,若不铲除,则社稷危矣,陛下危矣!”时,嘉靖帝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穿透冕旒,直射向跪在百官前列、身形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严嵩,以及他身后脸色惨白、汗出如浆的严世蕃。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工部班列中,始终神色平静的林琛。
“林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
“臣在。”林琛出班躬身。
“徐阁老所奏,关乎演武场炸膛一事,你工部格物院,核查得如何了?可有结论?”嘉靖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终裁决前的最后一次质证。
林琛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报,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彻大殿:
“回陛下,经格物院详细勘验,已确认演武场燧发枪炸膛,系人为破坏无疑。现有三证,请陛下圣裁!”
“其一,物证:于破坏之弹药中,检出特定来源之军械监精铁废料铁砂,及西山官营花岗岩采石场特有之坚硬碎石。此二物,非寻常可得。”
“其二,人证:涉案兵士中,有人经受不住盘问,已初步招认,系受他人重金收买,于弹药中掺入异物。其供述之接头人特征,与臣等暗中查访之线索相符。”
“其三,铁证:于未使用之破坏弹药内部,格物院以显微之术,发现一枚清晰之特定指印!经比对,与涉案兵士及京营相关人等皆不相符!”
他每说出一证,朝堂上的吸气声便重一分,严世蕃的脸色便白一分。当“特定指印”四字出口时,严世蕃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不懂什么是显微之术,但他明白,林琛既然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说出,必然是有绝对的把握!这已不是推测,而是铁证!
林琛最后总结,声音铿锵:“陛下!人证、物证、铁证俱在!此案绝非孤立,乃与之前诸多弊案一脉相承,皆因朝中有巨蠹盘踞,结党营私,视国法为无物,视陛下如无物!其目的,便是要破坏新政,陷害忠良,最终动摇我大明根基!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臣等附议!”徐阶率先躬身,紧接着,清流官员如同潮水般跪倒一片!
“臣等附议!”
“恳请陛下严惩国贼!”
声浪震动着大殿的梁柱。严嵩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严世蕃则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口中喃喃,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嘉靖帝看着台下那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却丑态毕露的严家父子,又看了看跪满一地的清流官员,最后目光落在手持“铁证”、昂然而立的林琛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让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从万载玄冰中透出,带着终结一切的冰冷与决绝:
“严嵩、严世蕃,父子朋比为奸,祸乱朝纲,罪证确凿,天理难容……着,革去一切官职,抄没家产,严嵩押入天牢,严世蕃……打入诏狱,严加审讯,其党羽,一网打尽,绝不姑息!”
“轰!”
旨意如同九天惊雷,终于劈落!
严党,这个盘踞大明朝廷数十年的庞然大物,在这一刻,随着皇帝的金口玉言,轰然倒塌!
林琛手持知识的权杖,以无可辩驳的“格物”铁证,终于将这祸国殃民的巨蠹,彻底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朝堂之上,有人欣喜,有人恐惧,有人茫然。而林琛,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直起身。他知道,扳倒严党只是一个开始。知识的权杖所指,将是日月所照之下,一个全新的未来。属于他的时代,真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