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的倒台,如同在严党这艘已然漏水的破船上,又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冰冷的权力海水正疯狂涌入,严世蕃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甲板的倾斜,以及那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冰冷目光。他知道,自己乃至整个严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严府书房内,门窗紧闭,气氛压抑得如同墓穴。曾经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散落一地,皆是严世蕃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他独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胸腔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野兽,喘息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东楼,如今形势危殆,徐阶、林琛步步紧逼,陛下态度暧昧,宫内臂助已失……我们……我们是否该早做打算?”一位心腹幕僚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进言。
“打算?什么打算?!”严世蕃猛地扭头,目光狠戾如刀,吓得那幕僚连退两步,“弃官?潜逃?还是像条狗一样去求徐阶、求林琛饶命?!”他声音嘶哑,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疯狂,“我严家经营数十载,树大根深!岂是那么容易倒的?!陛下……陛下还需要我爹!还需要我们严家替他平衡朝局,替他……替他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像是在说服幕僚,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声音越来越高:“对!陛下不会动我们!只要……只要我们能撑过这一关!只要能找到机会,给予林琛那个杂种致命一击!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东楼,林琛如今圣眷正隆,格物院羽翼渐丰,燧发枪已成气候,我们……我们还能从何处下手?”另一幕僚忧心忡忡。
严世蕃焦躁地踱步,独眼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燧发枪……对!燧发枪!”他猛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林琛不是靠着这玩意儿得了圣心吗?那我们就从这上面做文章!他能在边关小试锋芒,若是……若是在京畿重地,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这‘神兵利器’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纰漏呢?”
幕僚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严世蕃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毒:“去!找几个绝对信得过、且家中老小皆在我们掌控之中的死士!让他们混入京营,想办法接触到他格物院交付试用的那批燧发枪!不必多,只要一两支!给我在枪管或者机括上动些手脚,要那种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比如校阅、比如操演时——才会突然炸膛或者彻底失效的!”
“这……”幕僚们倒吸一口凉气,“东楼,此举太过凶险!一旦事发,追查起来……”
“追查?”严世蕃冷笑,“只要做得干净,谁能查到我们头上?就算查到那几个死士,他们敢攀咬吗?更何况,一旦炸膛,伤及的可能不只是兵士,甚至可能是……监军的太监,或者是前去观阅的朝中大员!到那时,林琛献器不谨、徒耗国帑、乃至包藏祸心的罪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陛下还会信他吗?清流还会保他吗?!”
他越说越觉得此计可行,独眼中重新燃起疯狂的光焰:“快去安排!要快!必须在他们大规模换装之前,必须在我们彻底失势之前!这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
与此同时,林琛府邸。
烛光下,林琛与悄然到访的徐阶对坐弈棋,黑白子错落于棋盘,看似闲适,空气中却弥漫着无形的凝重。
“冯保既倒,严嵩老贼在宫内如同盲了一目。”徐阶落下一子,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如今朝中弹劾严党的奏章,陛下虽未全部批复,却也不再留中不发,而是交由内阁议论。此乃风向已变之兆。”
林琛拈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某处激烈的绞杀位上:“严嵩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尤以东南、漕运、盐政为甚。冯保之事,虽断其一指,却未伤其根本。困兽犹斗,何况严世蕃这等睚眦必报之辈?晚辈只怕,他会行险一搏。”
徐阶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林尚书所虑极是。严东楼(严世蕃)性情暴戾,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如今他最大的倚仗,除了其父余威,便是陛下尚未最后下定决心的那点犹疑。我们需再添一把火,让陛下看清,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火……已经准备好了。”林琛终于将白子落下,位置刁钻,瞬间盘活了局部一片孤棋,“格物院核算吴仁义贪墨皇陵工程款一案,已追缴及查抄其家产,共计得银八万七千余两,古玩珍宝无算。其供词虽未直接攀咬严世蕃,但其中几笔巨额银钱流向,与严家暗中控制的钱庄关联密切。此外,漕运堵塞一事,虽未拿到严世蕃直接指使的证据,但那个失踪的工头,其家眷已被秘密找到,正在妥善安置,假以时日,或可成为人证。”
徐阶眼睛一亮:“好!有此实证,再配合朝野清议,足以让陛下对严家彻底失望!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林琛,“严世蕃若狗急跳墙,首要目标,必是林尚书你。你须万分小心,尤其是……你格物院交付出去的燧发枪。”
林琛神色一凛:“徐阁老也想到了此处?”
徐阶捋须,目光深邃:“此等利器,成则大功,败则大过。若在紧要关头出半点差池,之前所有功绩,都可能化为泡影。严世蕃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多谢阁老提醒。”林琛郑重道,“此事晚辈已有防备。所有交付出去的燧发枪,皆有独立编号,关键部件由格物院核心工匠打造,组装、校验流程严格记录在案。且我已密令王启年,暗中联络戚继光将军,对新接收的枪械进行二次秘密核查,并加强保管,非绝对可靠之人,不得接触。”
徐阶闻言,放心地点点头:“林尚书思虑周详,老夫佩服。如此,我们便依计而行。明日,老夫便联络几位御史,将吴仁义案及漕运案的关节,在朝堂之上,再点一把火!”
“晚辈这边,也会让格物院‘无意间’,将追缴赃款、充实国库的账目‘泄露’出去。”林琛接口道,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要让陛下和满朝文武都看看,严党这些年,到底蛀空了多少国本!”
棋局终了,黑白纠缠,最终白棋以微弱优势胜出。徐阶看着棋盘,意味深长地道:“林尚书棋力精湛,布局深远,老夫不如。看来,这盘朝堂大棋,收官之时已近。”
送走徐阶,林琛独自站在院中,夜风带着寒意。他知道,徐阶的到访和提醒,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严世蕃如同笼中困兽,必然会使出最疯狂、最卑劣的手段。而他,必须防住这最后、也是最凶险的一击。
“启年。”他轻声唤道。
“部堂。”王启年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他身后。
“让我们在严府的眼线,盯紧严世蕃和他那几个心腹的动向,尤其是与京营、与兵仗局有关的任何接触。”林琛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是!”
困兽之斗,最为惨烈。林琛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越过重重屋脊,望向严府的方向。他知道,下一波的狂风暴雨,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但他已布好棋局,握紧权杖,只待那最后的雷霆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