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义的倒台,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了工部,也震慑了整个朝堂。工部内部那些原本对新账法阳奉阴违、对林琛心存轻视的官员,此刻都噤若寒蝉,办事效率竟在惶恐中提升了不少。格物院核算小组趁势推进,将新账法如同楔子般,更深地钉入工部的肌理。
然而,严党的反击,比林琛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狠辣。他们放弃了在工部内部纠缠,转而将战场引向了更广阔、也更凶险的领域。
初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来自北方的紧急军报却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师。鞑靼俺答部骑兵,利用黄河解冻初期,冰凌壅塞、河道不稳的时机,大举入寇宣府、大同边镇,烧杀抢掠,边关告急!
朝堂之上,主战、主守、主抚之声吵成一片。兵部请求调拨粮饷、增援器械;户部则哭诉国库空虚,难以支撑大规模军事行动。
就在这纷乱之际,一封来自钦天监的密奏,被悄然送到了嘉靖帝的案头。奏报中称,观测天象,近日“荧惑犯北辰,主大水兵燹”,又引经据典,暗示此番边患,或因“新政躁进,格物乱常,干犯天和”所致。
几乎同时,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工部尚书林琛“妄兴奇技,靡费国帑于无用之物(指格物院及燧发枪研发),致使武备松懈,国库空虚,方有今日边患之祸!”他们将天象、边患与林琛的格物新政强行关联,字字诛心。
更险恶的是,市井之间开始流传起各种谣言:
“听说了吗?林尚书那格物院,捣鼓的东西惹怒了龙王爷,北边才发大水的!”
“可不是!好好的圣贤书不读,搞什么奇技淫巧,老天爷降罪了!”
“他还想换掉咱们京营的火铳,我看就是想揽权,结果把鞑子招来了!”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毒刺,配合着朝堂上的攻讦,试图将林琛置于“祸国殃民”的火山口上。
压力如山,再次向林琛压来。这一次,不再局限于工部账目,而是上升到了国运、天意的层面。
西苑,玉熙宫。嘉靖帝的脸色在缭绕的香烟中显得阴晴不定。他将那几份弹劾奏章和钦天监的密奏扔到林琛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林卿,你怎么看?”
林琛拾起奏章,快速浏览,心中已然明了。这是严党利用天灾人祸发起的全面反扑,意图一举将他这个新崛起的威胁彻底抹杀。
他放下奏章,神色平静,并未急于辩解,而是反问了一句:“陛下,臣近日查阅工部旧档,见永乐年间亦有类似边患,彼时成祖皇帝是如何应对的?”
嘉靖帝目光一闪:“哦?”
“彼时,成祖皇帝并未纠结于天象示警,而是果断调兵遣将,巩固边防,同时疏通漕运,保障后勤,终使边患得平。”林琛缓缓道,“可见,天象或有玄机,然尽人事,方是应对之道。若因天象而束手,或因流言而废政,岂非因噎废食,正中敌人下怀?”
他避开直接讨论“格物是否乱天”这个陷阱,将焦点拉回到务实应对边患本身。
“那你以为,当前该如何‘尽人事’?”嘉靖帝追问,眼神深邃。
“陛下,边关将士浴血,首要者,乃军械粮饷。”林琛拱手,“工部虞衡司现已厘清部分账目,追回些许亏空,可即刻拨付一批急需军械,送往宣大。格物院新造之燧发枪,虽未大规模列装,然其性能卓着,臣请遴选一批,并派遣熟练射手,携往边关,小范围试用,若有效用,既可提振军心,亦可验证新器之利!”
他没有为自己辩白一句,而是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嘉靖帝沉吟片刻,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朕闻外界流言纷纷,皆指你格物院乃祸乱之源,你待如何?”
林琛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效。臣相信,只要格物院能造出利国利民的器物,能厘清糊涂账目,能为陛下分忧,为朝廷解难,些许流言,不过蚍蜉撼树,终将不攻自破!臣之心,可昭日月;格物之用,利在千秋。臣,无愧于心!”
他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基于自身价值和信念的绝对自信。这番姿态,反而比任何激烈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嘉靖帝盯着他看了许久,殿内只剩下香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军械之事,准你所奏。燧发枪试用,着即办理。至于流言……”他顿了顿,“朕,尚未昏聩。”
“臣,领旨谢恩!”林琛深深一躬。他知道,这一关,他暂时又挺过去了。皇帝或许不全信他,但至少,皇帝愿意看他做出实效。
走出西苑,王启年立刻迎了上来,面带忧色:“部堂,情况如何?外面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开始在格物院外聚集,叫骂不休……”
“无妨。”林琛语气平静,“陛下已准我们调拨军械,并试用燧发枪。这就是我们最好的回应。”他眼中闪过锐光,“让志远和周师傅立刻挑选性能最稳定的三十支燧发枪,再从护卫中挑选二十名最优秀的射手,由你亲自带队,携带枪弹,即刻启程,前往宣大前线!记住,你们的任务,不仅是试枪,更是要打出我格物院的威风,让边军将士亲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利器!”
“是!属下明白!”王启年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林琛又对赵守正道:“守正,将我们追回吴仁义部分赃款、拨付边关充当军饷的消息,还有格物院弟子携新式火器奔赴前线的消息,通过可靠渠道散播出去。要快!”
“是!大人!”
格物院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当装载着军械和燧发枪试射队的车队,在部分民众复杂的目光中驶离京城时,那些恶毒的流言,仿佛也被这实实在在的行动,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琛站在工部衙门的台阶上,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衣袍在初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知识的权杖,不仅能测算天机,厘清账目,更能锻造利器,稳定人心。他就是要在这汹涌的暗流与恶意的攻击中,如同砥柱般屹立,用一次又一次的“实效”,证明自己的价值,夯实自己的地位。
严党的攻势虽猛,但这一次,他依然稳稳地接住了。并且,将战火,反向引向了边关那片更广阔的天地。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险,但他手中的权杖,已愈发沉重,也愈发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