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如同精心打磨的箭矢,通过隐秘的渠道,精准地送达了徐阶的案头。这位以沉稳着称的次辅,在灯下细细翻阅着那份关于皇陵修缮工程的核算报告与证词,枯瘦的手指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指证上缓缓划过,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数日后的大朝会,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当常规政务奏报完毕,徐阶手持玉笏,稳步出班。他没有立刻发言,而是先向御座深深一躬,继而转向面色平静的严嵩,语气沉痛:
“陛下,严阁老。老臣近日偶得一份文书,事关去年皇陵享殿修缮工程,其中记载,骇人听闻,老臣初时亦不敢相信,然几经核实,证据凿凿,不得不奏!”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严嵩眼皮微抬,浑浊的老眼看向徐阶,没有言语。他身后的严世蕃,独眼却骤然眯起,闪过一丝戾气。
徐阶不再犹豫,将林琛提供的核心证据——那份由格物院核算、条理清晰的报告副本,以及几名石料供应商画押的证词摘要,朗声诵读。每一项虚报,每一笔贪墨,都与具体单据、证人指向关联,逻辑严密,无可辩驳。最后,他痛心疾首道:
“陛下!皇陵工程,关乎宗庙社稷,竟有人敢如此上下其手,贪墨巨万,此非仅渎职贪腐,更是欺君罔上,蔑视祖宗!若不严惩,何以正纲纪,何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工部班列中的虞衡司郎中吴仁义,以及他前方,脸色铁青的严世蕃。
吴仁义早已面无人色,双腿筛糠般抖动,若非在朝堂之上,几乎要瘫软在地。
“陛下!臣冤枉!”吴仁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却显得空洞无力,“此……此乃构陷!定是有人嫉恨臣……臣……”他语无伦次,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严世蕃。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怒,出列辩驳:“陛下!徐阁老所言,仅凭一面之词及些许商贾证词,岂可轻信?工程浩大,些许损耗误差在所难免,岂能据此便断定贪墨?更何况,焉知不是有人收买刁民,伪造证据,意图污蔑朝廷命官?!”
他独眼锐利地扫过徐阶,又若有若无地瞥向林琛,意有所指。
徐阶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严大人所言差矣。此核算之法,乃工部新立之‘格物算法’,条分缕析,数据皆有所本,岂是‘些许误差’可以搪塞?至于证人,皆已画押,其供述与账目漏洞严丝合缝!若严大人认为有假,何不请旨,由三法司会同工部,当堂对质,详加勘验?”
“你!”严世蕃被噎得一时语塞。当堂对质?那只会让更多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龙座之上,嘉靖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方的争辩。他修道,追求长生,但对于皇陵、对于触及他皇权尊严的事情,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贪墨工程款已是重罪,发生在皇陵工程上,更是不可饶恕!
他没有看跪地喊冤的吴仁义,也没有看争辩的严世蕃,目光反而落在了始终沉默不语的林琛身上。
“林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在。”林琛出班躬身。
“工部新立算法,是你所为?”
“回陛下,是臣与格物院同僚,依据数理,总结归纳而成,旨在厘清账目,杜绝糊涂开支。”
“这份核算报告,出自工部?”
“是。臣接到线索后,责成相关人员,依据新法重新核算,所得结果,与徐阁老所奏,一般无二。”林琛语气平稳,既未落井下石,也未刻意撇清,只是陈述事实。
嘉靖帝沉默了。他不在乎徐阶和林琛是否联手,他在乎的是结果,是有人触犯了他的逆鳞,而林琛提供的方法,精准地抓住了这只手。
“吴仁义。”嘉靖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
“臣……臣在……”吴仁义瘫在地上,几乎说不出话。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徐阶所奏,是真是假?”
无尽的压力笼罩下来,吴仁义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知道再狡辩下去,只会死得更惨,涕泪横流地磕头:“臣……臣有罪!臣一时糊涂,受了小人蒙蔽……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他虽未直接攀咬严世蕃,但这认罪,已然坐实了贪墨之事!
严世蕃闭上独眼,深吸一口气,知道大势已去。
“好,好一个一时糊涂!”嘉靖帝怒极反笑,“皇陵工程都敢伸手,你的胆子不小!来人!”
殿前侍卫应声而入。
“将吴仁义革去官职,打入诏狱!给朕严加审讯,所有涉案人员,一个都不准放过!贪墨之银,悉数追缴!”
“遵旨!”侍卫如狼似虎,将软成一滩烂泥的吴仁义拖了下去。
处置完吴仁义,嘉靖帝冰冷的目光扫过严世蕃,虽未直接斥责,但那眼神中的意味,让严世蕃如坠冰窟。
“工部新立算法,卓有成效。林琛督造燧发枪,整顿部务,亦有功绩。”嘉靖帝语气稍缓,“着,赏林琛黄金百两,丝绸五十匹,以资鼓励。工部新账法,着即在六部推行,望尔等以此为鉴,好自为之!”
“臣,谢陛下隆恩!”林琛躬身谢恩。他知道,这赏赐不仅是奖励,更是皇帝对他此次“拔钉”行动的默许和肯定。
“退朝!”嘉靖帝拂袖而去,留下满堂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
徐阶与林琛目光短暂交汇,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严世蕃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独眼中翻滚着屈辱、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吴仁义是他重要的钱袋子之一,更是他在工部的触手,如今被林琛借助清流之力,一刀斩断!这不仅仅是损失,更是他严世蕃,乃至整个严党,在朝堂之上的一次公开挫败!
他看着林琛淡然离去的背影,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林琛……此仇不报,我严世蕃誓不为人!”他在心中疯狂咆哮。
雷霆初降,虽只劈倒一个吴仁义,却已让整个严党感到了刺骨的寒意。权力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而林琛,这位凭借知识权杖登上高位的工部尚书,终于让所有人看到了他隐藏在冷静外表下的……锋芒与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