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的值房内,烛火彻夜未熄。林琛面前摊开的,不再是燧发枪的图纸,而是厚厚几摞从工部各司调来的陈年账册。漕运危机的化解,虽暂时震慑了部内宵小,却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工部这座帝国工程中枢内部,那盘根错节的积弊与巨大的黑洞。
王启年端着一杯新沏的浓茶进来,轻轻放在案头,看着林琛紧锁的眉头,低声道:“部堂,您已经连着看了三天了,歇歇吧。这些陈年旧账,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恐怕……”
“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就更要尽快理出个头绪。”林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启年,你看这里。”他指着虞衡司去年的一笔采购记录,“采购桐油三千斤,单价高出市价两成,这也就罢了。但同期,都水司维修漕船,上报的桐油用量,竟比虞衡司采购总量还多出五百斤!这多出的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王启年凑过去一看,脸色也沉了下来:“还有这营缮司,去岁修缮皇城东苑廊庑,木料、石料、人工开销,几乎是同等规模工程的三倍!这哪里是修缮,简直是重建!”
“不止如此。”林琛又翻开另一本,“各司之间,物料调用混乱,损耗记录含糊其辞,甚至同一批物料,在不同司的账上价值都不一样。整个工部的账,就像一团乱麻,处处是漏洞,处处可伸手。”
他放下账册,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陛下让我执掌工部,是要我做出实绩,燧发枪是其一,但若不能将这内部的蠹虫清理干净,再好的利器,也会被这群蛀虫腐蚀殆尽!漕运之事,只是冰山一角。”
“部堂打算如何做?”王启年问道,“若贸然彻查,牵涉太广,恐引火烧身。严党正愁找不到机会反扑。”
“所以,不能蛮干。”林琛转过身,目光炯炯,“我们要立新规矩,用新法子。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次日,林琛召集工部所有司官以上官员,于正堂议事。
官员们惴惴不安,不知这位以“算账”闻名的尚书大人,又要出什么新招。
林琛没有绕圈子,直接宣布:“自即日起,工部所有司衙,启用新式记账法。”他一挥手,赵守正带着几名格物院学子,将一叠叠印制好的新式账簿和表格分发给众人。
众人接过一看,只见那账簿与以往流水账式的记录截然不同,分设“收入”、“支出”、“库存”、“往来”等多个明确栏目,要求每笔款项、物料,皆需注明来源、去向、经手人、时间,并附上相应凭证单据。还有各种用于汇总、核对的表格,要求定期填报。
“这是何物?”
“如此繁琐,如何记得过来?”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低声议论,不少老派官员面露难色,甚至抵触之色。
左侍郎孙文明沉吟道:“部堂,此新法固然清晰,然各部沿用旧制多年,骤然更改,恐下面吏员难以适应,反而耽误公务。”
右侍郎钱有财也附和道:“是啊部堂,旧账尚未理清,又立新规,是否……操之过急?”
林琛平静地看向他们:“旧账为何难清?正因为旧制含混,给了宵小可乘之机!新法或许繁琐,但条目清晰,权责分明,正是为了杜绝糊涂账,提高效率!至于吏员不适应……”他目光扫过众官,“那就学!格物院会派专人至各司,指导新账法的运用。一月之内,必须熟练掌握!一月后,各部所有新发生账目,必须按新法记录,旧账亦需逐步按新法重新整理归档!”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若有怠慢拖延、阳奉阴违者,本官不管他资历多老,背景多深,一律按渎职论处!”
众官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
新账法的推行,在工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习惯了在模糊账目中捞油水的胥吏怨声载道,一些保守官员也暗中抵制。但在林琛的强硬态度和格物院学子的技术指导下,新账法还是如同不可抗拒的潮水般,开始渗透到工部的每一个角落。
而与此同时,林琛亲自坐镇,抽调格物院和部分可信的工部吏员,组成一个精干的核算小组,开始对几项问题最大的陈年旧账,进行重点审计。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广撒网,而是集中火力,瞄准了几个由严党核心人物把持、且证据相对容易获取的项目。
其中一项,便是去年由虞衡司郎中吴仁义亲自督办、严世蕃小舅子牵头的“京郊皇陵部分享殿修缮工程”。这项工程耗银巨大,但验收报告却语焉不详。
核算小组在新账法的框架下,重新核对该工程的物料采购、人工支出记录,并与类似工程进行横向比对,很快就发现了大量疑点:石料以次充好,木料虚报用量,人工费用高得离谱……
“大人,这是初步核验结果,”赵守正将一份报告递给林琛,声音带着愤怒,“仅此一项工程,虚报、贪墨的银两,初步估算就不下五万两!”
林琛看着报告上触目惊心的数字,眼神冰冷。五万两,足够装备一支数千人的燧发枪新军了!
“证据确凿吗?”他问。
“采购单据、验收记录都有明显漏洞,人证方面……那个工头虽然跑了,但我们找到了几个当时被迫以次充好的石料供应商,他们愿意暗中作证,指认吴仁义和严家那位舅爷威逼利诱他们配合做假账。”
“好!”林琛合上报告,“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复制三份。一份秘密存档,一份……准备呈送司礼监。”
王启年有些担忧:“部堂,直接动吴仁义,就是打严世蕃的脸,他必定疯狂反扑。是否再等等,积累更多证据?”
“等?”林琛摇头,“漕运之事,他们已失一局,如今我们在查账,他们定然也在想办法销毁证据、串供甚至反咬一口。必须先发制人,打掉他们一个爪牙,也让其他人看看,跟着严党贪墨的下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而且,这份弹劾,不能由我直接上奏。”
王启年一愣:“那由谁?”
林琛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徐阶。”
王启年瞬间明了。让清流领袖徐阶来发动这第一波攻击,既能避开林琛与严党的直接正面冲突,又能将清流势力更深地卷入对抗严党的漩涡,可谓一箭双雕。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定会让徐阁老‘偶然’得到这份证据!”王启年心领神会。
新旧账目的更迭,如同无声的战场。林琛手握“格物”算学这把利刃,终于要向那看似固若金汤的贪腐堡垒,挥出实质性的第一刀。工部内部的空气,再次紧绷起来,所有人都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