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征调的民夫在格物院学子的指挥下,于河道狭窄处打下木桩,垒起沙袋。起初,那些习惯了旧法的河工和漕丁们面面相觑,动作迟缓,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
“这能行吗?收窄了河道,水岂不是更过不去了?”一个老河工嘟囔着。
负责此段的格物院学子,一个名叫陈实的年轻人,抹了把汗,大声解释道:“老伯,您想,水管子细了,水流是不是更急?水流急了,就能把底下的泥沙冲走!这叫‘束水攻沙’,是部堂大人依据水力学原理定的法子!”
老河工将信将疑,但看着岸上那些持着新式火铳、目光锐利的护卫,还是埋头干了起来。
另一处浅滩,巨大的“耙式清淤器”在号子声和滑轮组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拖过河床。铁齿过处,大团乌黑的淤泥被翻起,随即被加速的水流冲向下游。效率远比一锹一镐的挖掘要高得多。
王启年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他成功说服了几个与严党若即若离、更看重实际利益的漕帮把头,带着手下精壮加入了疏浚队伍。运河是他们的饭碗,真断了漕,大家都得饿死。有了这些熟悉水性的地头蛇加入,进度明显加快。
然而,暗处的阻力并未消失。
次日深夜,一伙蒙面人试图破坏刚刚建起的“束水”工事,被巡逻的护卫及时发现,双方发生短暂冲突,蒙面人丢下两具尸体仓皇逃窜。从尸体上搜出的兵器,虽无明确标识,但制式与京营某些部队的佩刀隐隐吻合。
消息传到林琛耳中,他只是冷冷一笑,下令加强戒备,工程照旧。
又过了一日,河道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回升!被收窄的河段水流明显湍急起来,浑浊的浪头不断冲刷着两岸,河心搁浅最轻的几艘漕船,在船夫们的欢呼声中,终于晃动着脱离了泥滩!
“成了!部堂!法子真的成了!”张润激动得声音发颤,指着水位标记杆,“涨了!足足涨了半尺有余!”
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河工、漕丁,此刻也纷纷露出信服之色,干得更卖力了。格物院学子们更是士气大振。
钱有财闻讯赶来,看着那明显改善的河道,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连连道:“部堂真乃神人也!格物之学,果然玄妙!下官佩服!”
林琛淡淡瞥了他一眼:“钱侍郎过奖。此乃格物致知,循天地之理罢了,谈不上玄妙。倒是这漕运关乎国本,日后都水、虞衡各司,都需以此事为戒,工程用料,水文监测,皆需严谨,容不得半点‘惯例’含糊。”
钱有财额头见汗,连连称是。
五日后,阻塞的河道被彻底疏通,所有搁浅漕船得以脱困,满载着漕粮,缓缓驶向通州。虽然比原定日程延误了数日,但终究避免了最坏的断粮局面。
消息传回京师,朝野震动。
西苑玉熙宫内,嘉靖帝听着漕运总督和工部联名呈上的奏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当听到林琛以“束水攻沙”、“新式清淤”等法,迅速化解危机,并揪出可能的人为破坏线索时,他捻着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林琛此次,处置得宜。”嘉靖帝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格物之学,用于实务,确有奇效。看来,朕让他做这个工部尚书,没有看错人。”
侍立一旁的黄锦连忙躬身:“皇爷圣明。林尚书确是有大才的。”
“不过……”嘉靖帝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漕运重地,竟有人敢暗中作梗,视国法如无物!查!给朕一查到底!无论是谁,绝不姑息!”
“是!”黄锦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严党这次,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严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废物!一群废物!”严世蕃将手中的密报撕得粉碎,独眼赤红,“不仅没拦住他,反而让他借着这事立了威,还在陛下那里挂了号!查?我看他怎么查!那些手脚早就抹干净了!”
幕僚小心翼翼道:“东楼,如今林琛圣眷正隆,又握着实权,我们是否……暂避其锋?”
“避?”严世蕃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幕僚,“他现在是工部尚书!格物院还在造那要命的燧发枪!再避下去,这朝堂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必须尽快想办法,把他拉下来!”
……
林琛凯旋回京,受到的待遇与离京时已是天壤之别。工部衙门内,那些原本阳奉阴违的官员,此刻见了这位年轻的上官,无不躬身屏息,敬畏有加。连左侍郎孙文明,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部堂此次化解漕运之危,实乃工部之幸,社稷之福。”孙文明语气诚恳了几分。
林琛微微颔首:“分内之事罢了。孙侍郎,日后部务,还需你我同心。”他不再多言,直接转入正题,“漕运之事虽暂解,但隐患犹在。都水司当以此为契机,重新勘验全线漕河,建立更精密的水文监测体系,制定科学的疏浚和维护章程。此事,由你亲自督办。”
“下官领命!”孙文明肃然应道。他看得出,这位新尚书是要借势彻底整顿工部积弊了。
回到格物院,林琛立刻召集核心。
“漕运一事,虽险胜一局,但也暴露了我们根基尚浅。”林琛目光扫过众人,“严党绝不会善罢甘休。燧发枪的制造,必须加快!我们要在下一轮风暴来临前,拥有足够自保,甚至改变格局的力量!”
“是!”李志远、周大锤等人齐声应道,经历此事,他们更加明白了手中之事的分量。
王启年低声道:“部堂,漕帮那边,有几个把头想暗中投靠,您看……”
“可以接触,但需谨慎。”林琛沉吟道,“许以利益,更要晓以大义。让他们明白,跟着格物院,运河才能长久通畅,他们的饭碗才能端得稳。但也要让他们知道,若首鼠两端,格物院的‘雷霆’,他们也承受不起。”
“属下明白。”
浊浪暂平,但林琛深知,这潭水下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他站在格物院的高处,望着京师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手中无形的权杖似乎又沉重了几分。知识的锋芒已现,接下来,便是要用这锋芒,在这权力的泥沼中,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