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的一句“好生办差”,如同春风拂过冻土,格物院的筹建速度明显加快。工部、户部那些原本拖沓的衙门,如今公文往来顺畅了许多。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京官们,在路上遇见林琛,也会客气地拱拱手,道一声“林侍郎”。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顺遂”,却让林琛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他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皇帝金口暂压下的表象。严党绝不会坐视一个由清流(尽管林琛不自认清流,但在严党眼中他已打上此标记)主导、且深得帝心的新势力崛起。
这日傍晚,林琛正在格物院后堂,与周大锤、李志远等人研讨轻型火炮的最终定型方案,王启年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惯常的圆滑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部堂,”他屏退了左右,低声道,“家父刚递来消息,通政司那边,今日收到了几份密揭,内容……皆与格物院相关。”
林琛放下手中的炮管图纸,神色不变:“说了什么?”
“一则弹劾格物院招揽三教九流,败坏士林清誉,更有工匠之流,妄议朝政。”王启年语速加快,“另一则更狠,言部堂您借格物之名,聚敛钱财,所列物料采购,价格虚高,有贪墨之嫌……虽未指名道姓,但矛头直指我等。”
旁边的赵守正闻言,脸色一白,急道:“采购之事,我等皆按市价,且有详细账目可查!岂能凭空污人清白?”
李志远更是气得一拍桌子:“放屁!咱们日夜不休,为国操劳,倒落得个贪墨的罪名?!”
周大锤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铁钳,指节发白。
林琛抬手,压下众人的激愤。他看向王启年:“密揭到了何处?”
“按惯例,此类密揭直送司礼监,由秉笔太监呈送御前。”王启年道,“但家父打听到,递送密揭的御史,前日曾秘密出入过严世蕃别苑。”
果然来了。林琛眼神微冷。严党出手,不直接攻击他本人,而是从格物院的“成分”和“财务”入手,既阴险又毒辣。成分问题可煽动清流舆论,财务问题则直接触碰皇帝最敏感的神经——钱。
“账目,”林琛看向赵守正,“守正,所有采购单据、入库记录,可都齐全?分门别类,清晰否?”
赵守正连忙点头:“齐全!每笔支出,皆有经手人画押,货比三家,绝无虚价!下官这就去整理……”
“不急。”林琛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对方既出招,我们便接着。但接招,不止是自证清白。”
他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格物院初具规模的院落,新招揽的几位老匠人正在指点学子调试一台简易的水力鼓风机,发出规律的声响,如同铁匠铺里沉稳的心跳。
“启年,”林琛忽然问道,“我记得你提过,令尊在户部,曾为东南军饷调度之事,与严党有过龃龉?”
王启年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部堂的意思是……”
“他们既查我们的账,我们何不也看看别人的账?”林琛转过身,语气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尤其是……工部虞衡清吏司,历年军器监造、物料采买的账目。我记得,严丰的一位舅父,似乎就在虞衡司任郎中?”
王启年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懂了。林琛这是要反守为攻,不仅要化解自身的危机,还要直捣黄龙!查工部的账,尤其是严党把持的虞衡司,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部堂,此事……风险极大!”王启年压低声音,“工部账目盘根错节,水深得很!若无确凿证据,恐打草惊蛇,反遭其噬!”
“所以要借势。”林琛走到案前,提笔蘸墨,“陛下如今关注格物院,关注‘实效’。我们便上一道奏疏,不仅要自陈账目清白,欢迎核查,更要主动请缨——为彰显格物院‘学以致用、为国理财’之能,恳请陛下允准,由格物院协助审计工部部分陈年旧账,尤其是与军械、营缮相关之项目,以新技术、新算法,追索亏空,厘清积弊!”
他笔走龙蛇,语气斩钉截铁:“他们不是要查我们的‘小账’吗?那我们就帮陛下,去算算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大账’!”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又不禁为这大胆的计划捏了一把汗。
李志远兴奋道:“妙啊!用咱们的算法去查账,定能找出他们的马脚!”
赵守正则忧心道:“可……工部账目繁杂,短时间内,如何能……”
“无妨。”林琛放下笔,吹干墨迹,“我们不求毕其功于一役,只需撕开一道口子,找到几处明显的漏洞,便足以在陛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更何况……”
他看向王启年:“启年,令尊在户部,应有些精于算学、且信得过的老吏吧?”
王启年立刻点头:“有!绝对有!早看虞衡司那帮蠹虫不顺眼了!”
“好!暗中联络,许以重利,请他们协助,但务必隐秘。”林琛吩咐道,又看向李志远和周大锤,“志远,你带几个算学好的学子,配合守正,将我们的账目整理成册,务求一目了然,无懈可击!周师傅,火炮定型之事加紧,我要尽快看到实射数据!”
“是!”众人齐声应道,眼中燃起斗志。
格物院这台新生的机器,在外部压力的催化下,非但没有停滞,反而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灯火彻夜不熄,算盘声、讨论声、铁锤敲击声,交织成一曲对抗暗流的激昂乐章。
林琛走到院中,拿起一把周大锤刚打好的精钢锉刀,手指拂过冰冷的、带着细微纹路的刃口。
知识的权杖,不仅能创造,亦能……刮骨疗毒。
他望向严府方向,目光锐利如这新磨的锉刀。
“来吧,看看是你的权术网罗硬,还是我的格物铁砧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