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筹建如火如荼,林琛却并未被繁杂的事务淹没。钱太监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声警钟,在他心头长鸣。皇帝的健康与权臣的动向,是比任何技术难题都更凶险的暗礁。
他深知,格物院这棵新苗,若没有最高权力的荫庇,随时可能被政治风雨摧折。面圣的契机,需要主动创造,更要恰到好处。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这日,林琛正在核定格物院首批研究项目的经费,赵守正引着一人匆匆而入,竟是面带忧色的钦天监监正。
“林大人,冒昧打扰!”监正来不及寒暄,直接递上一份星图记录,“近日天象有异,荧惑(火星)入犯太微垣垣位,其行轨迹飘忽,下官与同僚推演数日,皆感棘手,恐……恐干天和,触怒圣心啊!”
林琛接过星图,心中了然。所谓的“荧惑守心”之类星象,在历代都是引发朝堂震荡的由头。钦天监这帮官员,学问固于旧说,推算能力有限,一旦遇到非常规天象,便手足无措,生怕担上“观测不力”的罪名。
他仔细看了看星图记录,结合脑海中的天文知识,迅速判断出这只是火星在正常运行轨道上的一次相对运动,只因古代观测手段和计算模型粗糙,才显得“诡异”。
“监正大人稍安勿躁。”林琛神色平静,取来纸笔,一边绘制简易的日心说示意图(他巧妙地将太阳称为“天道中心”,避开了直接冲击),一边引入开普勒行星运动定律的简化模型进行推演。
“……故而,荧惑之行,非是无常,实乃循其固有轨迹。其入太微,仅是视觉之差,无关人间祸福。”林琛将推算结果递给监正,“按此模型,三日后,荧惑便会移出所指垣位,一切如常。”
监正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布满陌生符号和几何图形的稿纸,他看不太懂,但林琛笃定的语气和严密的逻辑,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心安。
“林大人,此法……果真灵验?”
“三日后,自有分晓。”林琛淡然一笑,“监正可先将此推算过程与结论,密呈司礼监,转奏陛下。只说是钦天监会同格物院,共同研讨所得即可。”
他不需要独占功劳,卖个人情给惶恐的钦天监,更能显示格物院“学以致用”、“为国分忧”的价值。
监正感激涕零地离去。
三日后,天象果如林琛所料。消息传入西苑,正被星象困扰、心烦意乱的嘉靖帝,闻奏后龙心稍慰。
“哦?是那个弄出净水、改良农具的林琛?他连星象都通晓?”嘉靖帝斜倚在丹榻上,手指轻轻敲着紫檀小几,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看来,此子所言的‘格物’,倒真有些门道,非是寻常奇技淫巧。”
侍立一旁的黄锦连忙躬身:“回皇爷,正是。林侍郎曾言,格物可究天人之理,小到一器一物,大到星辰运行,皆在其中。”
嘉靖帝微微颔首,未再多言,但熟悉他脾性的黄锦知道,皇帝这是记在心里了。
又过了几日,林琛借呈报格物院筹建进度之机,在奏疏末尾,以“敬天恤民”为名,附上了一份《谨陈养生疏》。
他没有空谈玄理,而是用极其精炼的语言,从“格物”角度阐述了数条养生建议:
“其一,居室通风,乃取‘流水不腐’之理,可避浊气内生,减少时疫。
其二,丹砂铅汞之物,性极酷烈,久服恐伤脏腑根本(基于化学毒性认知)。
其三,饮食有节,作息有常,合于天地四时运行之律,方能固本培元。
其四,适度活动筋骨,譬如户枢不蠹,可使气血周流,延缓衰败。”
每一条,他都力求与自然现象或简单机械原理类比,避免直接触犯皇帝的炼丹爱好,却又将现代健康观念悄然植入。
这份别具一格的“养生指南”,果然引起了嘉靖帝的注意。他修道求长生,对这类话题最为敏感。林琛所言,与他平日所听方士的玄虚之谈截然不同,朴素、实在,隐隐与天地至理相合,反而让他觉得更为可信。
“召林琛。”嘉靖帝放下奏疏,淡淡道,“朕,要问问这格物养生之道。”
旨意传到格物院时,林琛正在测试周大锤等人改进后的轻型“震天炮”。炮身重量已成功削减近三成,炮架也更为灵便。
“大人,宫中来人,陛下召见!”钱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
林琛放下手中的测量工具,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绪。他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官袍,显得沉稳干练,而非邀宠献媚之徒。在太监的引领下,他再次踏入那片香烟缭绕的西苑禁地。
这一次,嘉靖帝没有坐在丹炉旁,而是在一间较为清雅的书斋内。他看起来气色尚可,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探究。
“林卿,”嘉靖帝免了他的大礼,直接问道,“你奏疏中所言养生之法,颇合朕意。只是朕不明,这‘格物’二字,如何能与养生延年联系起来?”
林琛从容应答,将奏疏中的观点进一步展开。他讲空气流动与微生物(以“微不可察之病气”代之)的关系,讲重金属在体内的积累过程(以“金石重浊,沉积难化”喻之),讲生物钟与自然节律的同步……
他依旧没有使用超越时代的词汇,而是用大明士大夫能理解的语言,构建了一套基于观察和逻辑的、近乎科学的健康理论体系。
嘉靖帝听得若有所思,时而提问,问题刁钻而犀利,直指核心。
“照你这么说,朕平日服食的丹药,反倒有害了?”皇帝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鹰隼。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侍立的黄锦等人屏住呼吸,冷汗涔涔。
林琛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最危险的关口。他躬身,语气诚恳而不失分寸:“陛下,臣以为,丹药之学,博大精深,非臣所能妄议。臣只是依据格物之理,知‘过犹不及’。金石之精华,或可助益,然人体承受有其极限,犹如良田,肥力过盛,反伤禾苗。若能以臣所言养生之法为根基,固本培元,或能更妥善承纳金丹之效。”
他没有直接否定炼丹,而是巧妙地将自己的养生法定位为“筑基”,为皇帝的修仙追求提供了一个更“安全”的补充方案。这既保全了皇帝的颜面,又暗中传递了科学观念。
嘉靖帝盯着他看了半晌,紧绷的面容缓缓松弛,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善。”皇帝轻轻吐出一个字,“林卿之言,老成谋国,亦切中肯綮。你的格物院,要好生办差。朕,期待看到更多利国利民的成果。”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隆恩!”林琛深深一揖。
他知道,这次面圣,他再次在皇帝心中加深了“务实、有用、知进退”的印象。格物院的护身符,更稳固了一分。
退出西苑,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琛微微眯起眼,回头望了望那重重宫阙。
帝心似渊,深不可测。但他凭借知识的权杖,已然在这深渊之畔,站稳了脚跟。下一步,便是要借着这股东风,让格物之声响彻朝野,直至与那盘踞朝堂数十年的严党巨兽,正面相抗。
他加快脚步,向格物院走去。那里,有他真正的根基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