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的尘埃尚未落定,朝堂的暗流已悄然改道。林琛闭门谢客,格物所内却灯火通明。
“大人,”赵守正捧着一叠文稿,眉头紧锁,“这是按您要求整理的《格物院规制条陈》初稿。只是……这‘唯才是举,不分士农工商’,还有这‘以研究成果定升迁’,若颁布出去,恐惹非议。”
林琛接过文稿,指尖拂过墨迹未干的字句。“守正,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立这些规矩?”他抬眼,目光锐利,“格物之道,求真务实。若仍论资排辈,看重出身,与那死读经义、皓首穷经的旧学何异?我们要建的,是一个能真正探究天地至理,能将学问化为实利的地方!”
李志远在一旁调试着新改进的测量仪,闻言插嘴:“大人说的是!就拿这‘震天炮’来说,若无周师傅这般巧匠,光有图纸也是枉然!咱们格物院,就该是能者上,庸者下!”
周大锤憨厚地笑了笑,搓着布满老茧的手:“俺就是个打铁的,蒙大人不弃……”
正说着,钱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林侍郎,宫里来旨意了!”
众人立刻肃然。林琛整理衣冠,快步走出。
宣旨太监展开黄绫,朗声诵读:“……着于京西择地,创设大明格物院,直属工部,由工部右侍郎林琛兼领院事……钦此!”
“臣,领旨谢恩!”林琛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知识的权杖,终于为他劈开了一方合法的天地。
消息传开,反应各异。
国子监内,林琛站在熟悉的讲堂上,面对台下神色各异的监生。他拿起一支粉笔(他推广的简易书写工具),在黑板上画下一个简单的杠杆。
“诸位可知,为何用此物能撬动千斤巨石?”他目光扫过众人,“非是神力,乃是‘力臂’与‘重臂’之比……这便是格物!”
他讲得深入浅出,将“迅雷铳”的机括、治水的测算,一一拆解。不少年轻监生眼中泛起光彩。
宣讲结束,赵守正等人立刻被意动的同窗围住。
“守正兄,格物院真如林大人所说,只问才学,不问出身?”
赵守正郑重颔首:“然也!林大人有言,天地至理面前,众生平等!”
然而,冷语随即而来。
“哼,奇技淫巧!”
“弃圣贤书而逐末技,实乃舍本逐末!”
一位老讲官更是当面呵斥赵守正:“尔等自甘堕落,莫要带坏他人!”
最终,只有五六人顶着压力,毅然随林琛离去。更多的人,在舆论的重压下退缩。
格物院的大门向市井敞开后,前来应聘者形形色色。
一位白发老账房颤巍巍递上自己整理的算表:“大人,小老儿算了一辈子账,就……就喜欢琢磨这些数字……”
一位黑壮铁匠捧着一个精巧的自动汲水模型,讷讷道:“俺……俺自己瞎琢磨的,不知入不入得大人眼……”
林琛亲自考核。他给老账房出了一道复杂的粮仓容积计算题,老人手指翻飞,算盘珠响声如瀑,片刻便得出答案。他让铁匠讲解模型原理,汉子虽言辞笨拙,却将齿轮传动、杠杆运用说得清清楚楚。
“好!”林琛抚掌,“二位,格物院欢迎之至!”
也有浑水摸鱼者。一江湖术士口若悬河:“大人!小人能观天象,晓阴阳……”
林琛直接打断:“那你可知,为何夏日雷雨多在午后?”
术士支吾:“此乃……乃天地交感,龙神行雨……”
林琛不再多言,挥手令其退下。
筛选虽繁琐,但格物院的班底,就在这务实的气氛中,一点点搭建起来。
这日深夜,林琛仍在灯下批阅文书,钱太监悄步而入,面色凝重。
“部堂,宫里有消息……陛下近来龙体欠安,丹炉边的时辰……越来越长了。”他压低声音,“另外,徐阁老近日,与几位藩王世子……走动颇勤。”
林琛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皇帝健康堪忧,权臣暗中布局……格物院这块新招牌,在这敏感时刻,既是机遇,更是靶子。
他必须让格物院更快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
“周师傅!”他唤来周大锤,“‘震天炮’威力虽足,过于笨重。能否在保证射程的前提下,将重量减轻三成?炮架也要重新设计,务求机动灵活!”
“大人放心,俺们琢磨了几个新法子,正想试试!”周大锤摩拳擦掌。
他又召来负责农政科的几位老农和学子,将一份亲手编写的《农事改良初探》交给他们:“选种、施肥、轮作,这些法子先在京郊皇庄试行。记住,每一步改动,都要记录数据,比对成效!”
他要让所有人看到,“格物”之力,既能铸就雷霆,亦能滋养万物。
忙碌间隙,一封来自钱塘的家书送到他手中。秀儿的字迹娟秀,报着平安,说着肥皂生意重新红火,字里行间透着欣慰。只是信末,笔触微滞:“……族中长辈近日多有问询,言妾年岁渐长,终日独守,恐非长久之计……”
林琛握着信纸,指尖发白。他仿佛看到秀儿独坐灯下,面对族人关切却压力重重的目光。他何尝不想接她入京,共享安宁?
但……他抬眼望向窗外。格物院初立,根基未稳;朝堂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此刻接她前来,岂不是将她拖入这泥潭漩涡?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案前,提笔蘸墨。千言万语在胸中翻涌,最终落笔,却只化作一句沉重的承诺:
“秀儿吾妻见字:京中诸事未靖,根基尚浅,恐累卿受惊。且忍耐些时日,待夫君为此间事,立下不拔之基业,必以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风风光光迎你入京,此生不离不弃。”
封好信,他唤来心腹,郑重交代:“务必亲手交到夫人手中。”
转身,他再次投入格物院繁杂的事务中。新院的基石,需要他用智慧、汗水与隐忍,一砖一瓦,亲手垒砌。前路漫漫,但他手中的权杖,已指向光芒微露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