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三点,午门外。
朔风凛冽,寒意刺骨。文武百官依照品级,沉默地排列在晨曦微露的广场上,等待着宫门开启。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如同此刻许多人心中难以言说的思绪。
林琛身着绯色孔雀补子侍郎官袍,站在工部官员的队列前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好奇、审视、嫉妒、忌惮,甚至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阴冷。他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昨日收到的警告不过是清风过耳。
“咚——咚——咚——”
景阳钟响,宫门缓缓洞开。百官整肃衣冠,依序鱼贯而入,穿过金水桥,步入那象征着大明帝国权力核心的皇极殿(奉天殿)。
丹陛之上,九龙金漆宝座空悬。皇帝嘉靖依旧没有临朝,唯有司礼监掌印太监立于御座之旁,代表天子听政。黄锦则侍立在下首一侧,垂眉敛目。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当值鸿胪寺官员拉长了声调。
殿中短暂地寂静了一瞬。
随即,如同早已排练好的一般,一名御史快步出班,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营造的激愤:
“臣,监察御史刘守有,弹劾工部右侍郎林琛!”
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御史身上,又迅速瞥向站在工部队列前的林琛。林琛依旧垂首而立,仿佛弹劾的对象与他无关。
那刘御史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弹劾林琛三大罪!”
“其一,擅权跋扈!林琛奉旨南下,本为督察水利,然其假借钦差之名,越权行事,擅闯宫中禁地苏州织造局,殴打宫人,惊扰圣驾,目无君上!此乃大不敬之罪!”
“其二,结交内侍!林琛与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往来密切,勾连甚深!昨日其返京,黄锦竟擅离职守,亲至城门迎接,百官目睹!内官与外臣私相结交,乃太祖高皇帝严令禁止之举!林琛以此幸进,败坏朝纲!”
“其三,动摇国本!”刘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响彻整个大殿,“林琛屡次鼓吹所谓‘格物’邪说,妄图以奇技淫巧取代圣贤之道!更上书妄议设立‘格物院’,混淆士农工商之序,其心可诛!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三大罪状,一条比一条狠辣!尤其是“结交内侍”和“动摇国本”,几乎是照着读书人最敏感的神经和最根本的利益去踩!一旦坐实,林琛必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殿内一片哗然!不少官员,尤其是翰林院和都察院的清流,闻言都皱起了眉头,看向林琛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与不满。即便是某些对严党不满的官员,也对“结交内侍”和“动摇国本”颇为抵触。
严党一系的官员们,则大多面露得色,等着看好戏。
刘御史说完,退回班列,又有几名御史和给事中接连出班,附议弹劾,言辞愈发激烈,仿佛林琛已是十恶不赦的国之巨蠹。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攻讦,林琛终于动了。
他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缓缓出班,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空悬的御座和代表皇帝的司礼监太监深深一揖,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陛下,臣有本奏。”他的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奇异地压下了殿内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刘御史所劾三事,臣,一一辩之。”林琛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官员,最后落在刘守有身上。
“其一,所谓擅权跋扈,擅闯织造局。”林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诮,“臣奉旨督察江南,遇冯保一党纵火毁料、构陷钦差、乃至派刺客行凶!证据确凿,铁案如山!织造局内搜出倭械甲兵、走私赃物,更是触目惊心!臣持圣旨,行陛下之权,查谋逆之案,保国家之安,何来‘擅权’?莫非在刘御史眼中,查处此等国之蠹虫,反倒是罪过?还是说,刘御史与那冯保,有何瓜葛,故而在此为其鸣冤?!”
他反手一击,直接将问题抛了回去,语气虽平缓,却字字如刀!
刘守有脸色一白,强辩道:“你……你强词夺理!查案便可冲击宫禁吗?”
“宫禁?”林琛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圣旨所至,便是王法所行之地!织造局藏污纳垢,已非清净宫禁,而是谋逆巢穴!臣为陛下清剿巢穴,何罪之有?!难道要坐视逆党逍遥,等其酿成大祸吗?!”
他不再理会面色铁青的刘守有,转向第二个问题。
“其二,所谓结交内侍。”林琛的目光看向御座旁的黄锦,坦然道,“黄公公乃司礼监秉笔,代表陛下传达旨意,协理政务。臣奉旨办差,与黄公公有所交接,乃职责所在,循例而行!昨日黄公公奉陛下口谕出城迎候,乃是陛下天恩,彰显对臣子勤勉王事之勉励!此乃君臣佳话,何以到了刘御史口中,便成了‘勾连甚深’、‘私相结交’?莫非刘御史认为,陛下派内侍传达旨意,也是错的?还是说,刘御史在指摘陛下?!”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刘守有顿时冷汗涔涔,连声道:“臣不敢!臣绝非此意!”
林琛不再看他,面对满朝文武,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力量:
“至于其三,所谓动摇国本,以奇技淫巧取代圣贤之道!”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臣请问诸位,何为国本?民为邦本,本国邦宁!边关将士手持臣所造‘迅雷铳’,可御强虏,保境安民,此非固本?江南水患,臣以格物之法改良堤防,使数十万生灵免于鱼鳖,此非安民?”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激昂:“圣贤之道,教人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然空谈仁义,可能让土地多产一斗米?可能让工匠多造一把利刃?可能让堤坝更固一分?格物穷理,探究的是万物运行之法则,追求的是经世致用之实学!它与圣贤之道,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并行不悖,相辅相成!臣欲设格物院,乃是为国家培养实干之才,储备强国之基,何来‘动摇国本’之说?!”
他猛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章,双手高举:“此乃臣昨日所上《请设格物院疏》之详陈!内附臣于江南治水、改良军械所用之算学、格致原理,及其成效数据!是非曲直,黑白对错,皆在其中!臣愿将此疏公之于众,请满朝诸公,请天下士人,共同评议!若臣所言,果真是祸国殃民之邪说,臣甘愿领受斧钺之诛,以谢天下!”
他声音朗朗,掷地有声!那份坦然与自信,那份将自身所学公之于众的气魄,瞬间震慑了整个朝堂!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对“格物”抱有偏见的官员,看着林琛手中那厚厚的奏章,听着他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辩驳,心中也不由得动摇起来。或许……此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徐阶依旧垂首站在文官班列前方,仿佛老僧入定,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而严党一系的官员,则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林琛如此难缠,不仅将弹劾一一驳斥,反而借力打力,将“格物”之学推到了台前。
就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
“陛下有旨!”
所有人立刻躬身聆听。
“工部右侍郎林琛,江南之行,勤勉王事,卓有成效。其所倡格物之学,于军械、水利确有实效。着将其《请设格物院疏》发付内阁、六部、九卿,详加议处,择日再议。”
“监察御史刘守有等,风闻奏事,查无实据,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退朝——”
旨意一下,尘埃落定!
皇帝虽然没有立刻批准设立格物院,但将其发付廷议,本身就是一种认可!而对刘守有等人的轻轻处罚,更是表明了对林琛的回护之意!
林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朝堂风暴中,不仅全身而退,反而借此机会,将他“新学”的旗帜,第一次如此正式、如此高调地插在了大明朝堂之上!
他缓缓直起身,看着那些或灰头土脸、或神色复杂的弹劾者们,眼神平静无波。
知识的权杖,第一次在帝国最高决策场所,证明了它的力量与价值。
然而,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格物院能否设立,新学能否扎根,与严党的最终决战,都还在未知之数。
他收起奏章,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出了皇极殿。
殿外,天色已然大亮,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冰冷的汉白玉广场上。
新一轮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