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局后库内的景象,凝固了时间。
倭刀、铠甲、火炮、金银、珠玉……这些铁证如同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一个闯入者的心头。瘫软在地的冯保,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辩解,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林琛没有再看冯保一眼,他知道,这条盘踞在江南的毒蛇,已经废了。他目光冷冽地扫过满库的罪证,沉声下令:
“钱公公,陈主事!”
“奴婢(下官)在!”两人强压着心中的震撼,连忙应道。
“即刻将所有库房重新贴封,加派三重守卫,由王恭厂护卫亲自看守!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格杀勿论!”林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将此间情形,连同昨夜刺客身上搜出的令牌,再次六百里加急,呈报陛下与司礼监!请旨定夺!”
“是!”
“潘知府!”
“下……下官在!”潘汝桢连滚爬爬地过来,浑身筛糠。
“立刻调集可靠人手,协助看守织造局,并清查织造局所有关联产业、账目!凡有涉案嫌疑者,一律先行看管!”林琛盯着他,目光如刀,“潘大人,戴罪立功,就在今日,你好自为之!”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定不负部堂重托!”潘汝桢磕头如捣蒜,此刻他只想拼命抱住林琛这条大腿。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整个织造局被迅速而彻底地控制起来。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速传遍了苏州,继而向整个南直隶扩散。
“钦差林大人抄了织造局!”
“搜出了倭寇的刀甲火炮!”
“冯保完了!”
民间哗然,官场震动!无数与织造局、与冯保有牵连的官员、士绅、商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一些人开始疯狂地销毁证据,一些人则试图通过各种关系,向林琛递话、行贿,甚至暗中串联,准备反扑。
然而,林琛的行辕如同铁桶一般,谢绝一切拜访。他只是坐镇织造局,一边稳定地方,督促堤防工程的收尾,一边等待着京城的最终裁决。
十天后,来自京城的雷霆之怒,伴随着八百里加急的驿马,轰然降临!
第一道,是给林琛的嘉奖密旨。嘉靖帝在旨意中盛赞林琛“忠勇可嘉,明察秋毫,为国除奸”,再次重申对其“便宜行事”之权的支持,并令其“妥善处置江南首尾,稳定地方后,即刻返京述职”。
第二道,则是明发天下的诏书!诏书中历数司礼监秉笔太监、苏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冯保“贪墨国帑、勾结海寇、私藏甲兵、构陷钦差、目无王法”等十大罪状,着即革去所有职司,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严审!其党羽,一并严惩不贷!
与此同时,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组成的联合办案组,也已奉旨出京,南下江南,全面接手此案!
这道诏书,如同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花!
冯保倒台!这意味着严党在江南最大的钱袋子和耳目被生生剜去!更意味着,皇帝对严党的容忍,似乎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
一时间,江南官场风声鹤唳,与冯保、张裕过往从密的官员纷纷上疏请罪,或急于撇清关系。而一些原本被压制的清流官员,则看到了希望,开始暗中活动。
林琛没有理会外界的纷扰,他严格依照圣旨,配合到来的三法司官员,交接案卷、人犯、证物。他将冯保及其几个核心心腹太监,连同那枚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刻着“裕”字的令牌拓印,一并移交。他知道,这把火,已经成功地从江南烧向了京城,烧向了工部衙门里的张裕,烧向了那座位于棋盘街的严府!
一个月后,江南堤防主体工程在林琛的主持下,终于抢在寒冬彻底降临前基本完工。虽然物料受限,许多地方用了替代方案,但结构更加合理,质量远胜从前。太湖周边州县,终于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事了拂衣去。林琛没有多做停留,将后续事宜交给三法司和地方官员,便带着护卫和属官,启程返京。
回京的路,与来时截然不同。所过州县,官员无不出城远迎,态度恭敬甚至带着畏惧。林琛“林铁面”、“林剃头”(指其手段强硬,刮骨疗毒)的名声,已随着冯保的倒台和江南官场的地震,传遍了朝野。
这一日,队伍行至山东地界,即将抵达运河枢纽临清州。天色将晚,前方是一片地势略显复杂的丘陵官道。
“大人,前方地形复杂,是否先在前面驿站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护卫队长策马靠近,低声建议。经历过江南的刺杀,他格外警惕。
林琛看了看天色和地形,点了点头:“可。传令下去,加强戒备。”
队伍缓缓前行,刚进入一处两山夹峙的路段,异变陡生!
“咻!”
一支鸣镝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从左侧山林中射出,直冲天际!
“有埋伏!保护大人!”护卫队长脸色剧变,厉声大喝!
“铿铿铿!”护卫们瞬间拔刀出鞘,燧发枪手迅速寻找掩体,将林琛的马车团团护在中央。
然而,预想中的箭雨或冲杀并未出现。山林中一片死寂,只有那支鸣镝的尾音还在山谷间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右侧山林中,缓缓走出一人。
此人作寻常行商打扮,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他独自一人,手中并无兵器,只是对着林琛马车的方向,遥遥抱拳一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路中央的一块大青石上,然后便转身,重新隐没于山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大意。一名护卫小心上前,检查了那块青石,取回了那件物事——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木盒。
“大人……”护卫将木盒呈到马车窗前。
林琛沉吟片刻,示意护卫打开。盒内没有机关,只有一封信,以及……一绺用红绳系着的、略显枯黄的青丝。
林琛心中猛地一揪!他认得那青丝,是柳秀儿的!
他强压住心中的悸动,拿起那封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与当初在国子监收到的、警告他“慎防工部,漕运事”的纸条,如出一辙!
“冯保伏法,张裕惊惧,狗急跳墙,恐对君之软肋再下毒手。江南之事,严党断尾,恐难深究。徐公在京,已有所谋,静待君归。此发为警,慎之,慎之!”
信末,依旧没有署名。
林琛捏着信纸和那绺青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深处直冲顶门!
严世蕃!张裕!他们竟然还敢!还敢用秀儿来威胁他!
信中的信息也极其关键:严党准备断尾求生,放弃张裕,以保全更大的势力。而徐阶,似乎已经在京城开始布局。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怒火强行压下,眼神变得如同万载寒冰。
他将信和青丝小心收好,对窗外沉声道:“无事,继续前进,入驻临清驿。”
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但护卫们都能感觉到,这位年轻的部堂大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比江南血夜时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气息。
马车再次启动,碾过官道的尘土。
林琛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江南的烟雨、冯保的绝望、刺客的刀光、柳秀儿的青丝、严世蕃狰狞的冷笑、徐阶深不可测的眼神……交织成一幅巨大的、波谲云诡的画卷。
他知道,返回京城,等待他的将不是凯旋的鲜花与荣耀,而是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朝堂决战。
知识的权杖,已然饱饮了敌人的鲜血。而现在,它需要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锋利,去迎接那来自帝国权力核心的、最终的惊涛骇浪!
他摸了摸怀中那冰冷的燧发短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
来吧,京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