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的“好意”被林琛干脆利落地拒之门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水雷。短暂的沉寂之后,报复以一种更为酷烈、更为直接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日清晨,天色未明,秋雨淅沥。林琛如同往日一般,早早起身,准备前往堤坝巡视。然而,他刚推开临时行辕的房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瞳孔骤缩!
行辕大门外的石阶上,赫然倒卧着一具尸体!
死者身着织造局太监特有的葵花团领衫,胸口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鲜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尸体旁,散落着几封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的信函。
更令人心惊的是,数十名手持棍棒、杀气腾腾的织造局番役,在一个面色阴鸷的管事太监带领下,已将行辕团团围住!外围,则是闻讯赶来、惊恐万分的当地百姓和部分民夫。
“林琛!你好大的狗胆!”那管事太监尖着嗓子,声音因愤怒而扭曲,指着地上的尸体,“竟敢杀害织造局冯公公座下听事太监!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栽赃陷害!而且是如此赤裸裸、如此狠毒的栽赃!
杀害宫中内侍,这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对方竟不惜牺牲一条人命,也要将他置于死地!
林琛瞬间明白了冯保的图谋。纵火破坏未能阻挠他,利诱收买未能得逞,便使出了这最歹毒的绝户计!不仅要毁掉他的仕途,更要他的命!
周围的百姓和民夫们都吓傻了,看着地上那具太监尸体,又看看被番役围住的林琛,脸上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刚刚凝聚起来的民心,在这一刻,面临着崩溃的危险。
“放肆!”林琛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喝道,“本官乃陛下钦差,手持圣旨!尔等何人,敢带兵围困钦差行辕?欲造反耶?!”
那管事太监有备而来,狞笑一声:“造反?林琛,你杀害宫中内侍,罪证确凿!咱家奉命拿你!就算是钦差,犯了王法,也一样锁拿问罪!来人!将这凶徒给我拿下!”
番役们齐声应和,如狼似虎般便要上前。
“我看谁敢!”林琛身后的王恭厂护卫立刻拔出腰刀,挺身护在林琛身前,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个个眼神锐利,毫无惧色。他们手中的“迅雷铳”并未举起,但那股百战精锐的气势,竟一时镇住了那些番役。
场面瞬间僵持,剑拔弩张!
“且慢!”林琛制止了即将爆发的冲突。他知道,此刻若动武,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坐实了“抗法”、“杀人”的罪名。他必须冷静,必须找到破局的关键。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现场:尸体、匕首、散落的信件、围观的百姓、色厉内荏的番役……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你说本官杀人,有何证据?”林琛盯着那管事太监,声音冰冷,“仅凭一具尸体,几封不知所谓的信件,就想诬陷当朝三品大员,钦命督察使?”
“证据?”管事太监指着地上的匕首和信件,“凶器在此!这些信件,便是你这狗官与我织造局往来,索贿不成,恼羞成怒,杀害听事太监的铁证!”
林琛心中冷笑,索贿?这栽赃的套路倒是齐全。他走上前几步,不顾番役的警惕目光,蹲下身,仔细观察那具尸体和凶器。
死者面色青紫,双目圆睁,带着惊恐。胸口匕首插入极深,几乎没至柄端,伤口周围的血液已经半凝固。匕首样式普通,并无特殊标记。而那些信件,被雨水浸泡,墨迹已然晕开,难以辨认具体内容,但隐约能看到“石料”、“银两”等字眼。
“你说这是本官索贿的信件?”林琛拿起一封,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字迹模糊,内容不清,如何能作为证据?更何况,若真是本官索贿杀人,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罪证’随意丢弃在尸体旁边?等着你们来发现吗?”
管事太监一愣,随即强辩道:“那……那定是你杀人后仓皇逃离,不慎遗落!”
“仓皇逃离?”林琛站起身,指了指自己身上整齐的绯袍和干燥的靴子,“本官若刚刚杀人,身上岂能如此整洁?行辕内外,为何没有搏斗痕迹?这雨水未停,若真是本官遗落信件,信件为何只是边缘浸湿,中心部分墨迹却晕开得如此均匀?倒像是被人故意用水浸泡过一般!”
他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句句直指疑点。围观的百姓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对啊……林青天看着不像刚杀过人的样子……”
“那信……好像是有点怪……”
管事太监脸色微变,没想到林琛如此镇定,观察如此细致。他色厉内荏地吼道:“休要巧言令色!仵作马上就到!等验明正身,看你还如何狡辩!”
“不必等仵作!”林琛断然道,“本官略通医理,现场便可查验!”
他不再理会那太监,再次蹲下,仔细检查尸体。他轻轻扳开死者的嘴唇,看了看口腔和牙龈,又翻开死者的眼睑,观察瞳孔。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死者脖颈一侧一个极不显眼的、细微的紫红色瘀点上。
他心中一动,伸手在死者脖颈周围仔细按压,又在尸体其他部位检查了一番。
“此人并非被匕首刺死!”林琛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那管事太监,“他是被人以重手法扼毙之后,再插上匕首,伪造现场!”
“胡说八道!”管事太监尖叫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验便知!”林琛声音朗朗,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若他是被匕首刺穿心脏立毙,血液应呈喷射状,伤口周围必有大量喷溅血迹!但诸位请看,他伤口周围血迹虽多,却主要是流淌状,并无明显喷溅痕迹!此其一!”
他指着死者脖颈:“其二,他脖颈处有明显掐痕瘀斑,指甲缝中有皮屑残留,显然是死前经过剧烈挣扎!若被一刀毙命,何来挣扎?”
“其三!”林琛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番役,“杀害朝廷命官,乃惊天大案!尔等不过是织造局番役,既非地方衙役,也非刑名官吏,为何能如此‘恰好’地在案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且如此‘准确’地指认本官为凶手?莫非……尔等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命案?还是说,这凶手,根本就是尔等之中某人,奉命行事,栽赃嫁祸?!”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环重锤,砸得那管事太监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周围的番役们也面面相觑,气势为之一滞。
围观的百姓和民夫们更是哗然!
“对啊!林青天说得有道理!”
“这些织造局的人来得也太快了!”
“我看就是他们自己杀了人,来陷害林青天!”
民心,在这一刻,再次被林琛用事实和逻辑牢牢抓住,并且转向了对织造局深深的怀疑与愤怒!
“你……你强词夺理!”管事太监指着林琛,手指都在颤抖,“咱家……咱家不与你争辩!等应天府衙的人来了,自有公断!来人!看住他们,一个也不许走!”
他显然已经乱了方寸,只想拖延时间。
林琛知道,危机并未解除。对方既然敢用出如此狠招,必然还有后手。应天府衙的人来了,会站在哪一边,犹未可知。他必须尽快掌握更多主动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封被雨水浸泡的信件上。虽然字迹模糊,但他总觉得,这里面或许还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簇拥着一位身着巡抚官袍的中年官员,冲破雨幕,疾驰而来!
“应天巡抚,海瑞海大人到——!”
一声通传,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海瑞?!那个以刚正不阿、清廉如水闻名天下的“海笔架”?他怎么来了?!
林琛心中猛地一沉,随即又是一动。海瑞此人,是清流中的清流,与严党势同水火,但也同样不徇私情,只认法理。他此刻出现,是福是祸?
只见海瑞翻身下马,面色沉肃如铁,看也没看那管事太监,目光直接落在了地上的尸体和林琛身上。
“此地发生何事?”海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压。
那管事太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上前,添油加醋地将“林琛杀人”的“罪状”禀报了一遍。
海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待那太监说完,他才将目光转向林琛:“林侍郎,他之所言,你有何辩解?”
林琛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刚才发现的三大疑点,清晰、冷静地复述了一遍。
海瑞听完,走到尸体旁,亲自蹲下查验。他看得极为仔细,甚至比林琛观察得还要久。随后,他又拿起那几封湿透的信件,对着光,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雨声淅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海青天”的裁决。
良久,海瑞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那管事太监脸上,声音冰冷,如同这秋日的寒雨:
“经本官初步查验,死者确系窒息而亡,匕首乃死后插入。此案,绝非林侍郎所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太监:“尔等织造局番役,报案不实,诬陷钦差,更是案发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嫌疑重大!来人!”
“在!”他身后的巡抚标营亲兵齐声应道。
“将这些织造局番役,全部拿下!带回巡抚衙门,严加审讯!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构陷钦差,杀害内侍,搅乱江南!”
“是!”
局势瞬间逆转!
那管事太监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衙役们也被巡抚亲兵迅速控制。
百姓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海青天英明!”
“林青天冤枉啊!”
林琛看着面色沉肃的海瑞,心中百感交集。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下官,谢过海大人明察秋毫!”
海瑞扶起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林侍郎,江南是非之地,步步惊心。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指挥亲兵,押解着织造局众人,带着尸体和证物,转身离去,雷厉风行。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琛知道,事情远未结束。冯保损失了一个听事太监和一批手下,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海瑞的出现,虽然救了他一时,但也意味着,江南的局势,已经引起了这位封疆大吏的注意,变得更加复杂。
他站在雨水中,看着海瑞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欢呼雀跃的百姓,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血染的堤坝,预示着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更加血腥。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