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发枪试制成功的兴奋还未在王恭厂内完全散去,阴云便已骤然而至。
就在林琛下令加紧赶制另外四支样枪,并详细记录各项数据的第二天清晨,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在一个面色冷峻的千户带领下,再次闯入王恭厂,径直来到了匠作区。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周大锤!
“奉北镇抚司钧令,匠头周铁柱,涉嫌以次充好,盗卖工部精铁物料,中饱私囊!锁拿回衙,严加审讯!”那锦衣卫千户声音冰冷,不容置疑,挥手间,两名校尉便如狼似虎地扑向正在指挥徒弟打磨枪管的周大锤。
“放肆!”林琛闻讯疾步赶来,挡在周大锤身前,目光锐利地盯视着那千户,“周师傅乃本官亲命的匠作总管,正在督造陛下亲点的紧要军器!尔等无凭无据,岂敢随意拿人?!”
“林主事,”那千户似乎早有准备,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至于证据嘛……”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和几块黑乎乎的铁料,“这是从周铁柱家中搜出的私账,记录其多次将厂内上等苏钢偷换为劣铁,差额巨大!这几块,便是物证!人赃并获,林主事还要包庇不成?”
周大锤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都翘了起来,怒吼道:“放屁!俺老周在厂里三十年,从未拿过一针一线!这账簿是伪造的!这些铁料根本不是厂里的东西!”
“是不是伪造,是不是厂里的,回了北镇抚司,自有分晓!”千户冷哼一声,“林主事,莫非你想抗旨?”
林琛心中怒火翻腾,他知道,这是严世蕃的“功亏一篑”之策!拿不下他林琛,便对他最得力的臂膀下手!周大锤一旦被投入北镇抚司,屈打成招是必然,届时不仅新铳的制造会陷入停滞,他林琛也难免落个识人不明、任用贪腐的罪名!
“周师傅乃造铳关键,此刻绝不能离开王恭厂!”林琛寸步不让,“若确有嫌疑,可在此间由本官协同查问!若要带人,需有陛下明旨!”
“林主事好大的口气!”千户脸色一沉,“北镇抚司拿人,何时需要陛下明旨了?抗命不遵,休怪下官无情!来人,拿人!”
“我看谁敢!”林琛厉喝一声,他身后的厂卫和部分激愤的工匠也纷纷上前,与锦衣卫形成了对峙之势,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林琛!你想造反吗?!”千户“唰”地拔出半截绣春刀,寒光凛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道:“圣旨到——!”
所有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黄锦手持一卷黄绫,在一群内侍的簇拥下,快步走来。他面色肃穆,目光扫过对峙的双方,最终落在林琛和那锦衣卫千户身上。
“陛下口谕!”黄锦展开黄绫,并不宣读,而是直接传达口谕,“王恭厂试造新铳,乃当前第一要务!一应人员,无朕亲旨,不得擅动!锦衣卫即刻退出王恭厂,不得干扰造作!钦此!”
那锦衣卫千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甘地看了周大锤一眼,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黄锦,最终咬牙收刀入鞘,躬身道:“臣……遵旨!”说罢,狠狠瞪了林琛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退走了。
危机暂时解除,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周大锤更是老泪纵横,跪地朝着皇宫方向连连磕头:“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林琛走到黄锦面前,深深一揖:“多谢公公!”
黄锦扶起他,低声道:“并非咱家之功。是徐阁老得知消息,紧急入宫面圣,陈明利害,陛下才下了此谕。”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严世蕃此计不成,恐还有后手。新铳之事,必须尽快了结,迟则生变!”
林琛心中一凛,徐阶果然出手了!但这平衡极其脆弱,皇帝能保他一时,但若他拿不出足够分量的成果,下一次,恐怕谁也保不住他。
“学生明白!十日之内,必给陛下一个交代!”
送走黄锦,林琛立刻召集所有核心工匠。
“诸位都看到了!有人不愿看到我等造出新铳,不愿看到边关将士用上利器!他们用尽手段,欲使我等功亏一篑!”林琛声音激昂,“但我等偏要造出来!不仅要造出来,还要造得更好!让陛下,让天下人都看看,我王恭厂的工匠,不是蛀虫,而是能铸就国之利器的栋梁!”
工匠们群情激愤,连日来的辛苦和方才的屈辱化作了熊熊斗志。
“请大人下令!我等必效死力!”
“对!跟他们拼了!”
接下来的十天,王恭厂如同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昼夜不息。林琛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最后四支样枪的完善和数据整理中。他亲自调整火药配比,优化弹丸形状,甚至改进了枪托的曲线,使其更贴合肩窝,减少后坐力影响。
周大锤更是拼了老命,带着徒弟们对每一个零件精益求精,反复测试击发机构的可靠性,将哑火率努力降到最低。
在这期间,林琛也收到了来自江南的后续消息。通过“李主事”的渠道辗转传来信息,冯保那边暂时没有进一步逼迫柳秀儿,似乎是京中的风波让对方有所顾忌,采取了观望态度。这让他稍稍安心,但紧迫感却丝毫未减。
第十日,期限已到。
五支打磨得锃光瓦亮、散发着冷峻金属光泽的燧发枪样枪,整齐地排列在铺着红绒布的托盘上。旁边,是厚厚一叠记录着数百次试射数据的文书,以及林琛亲自撰写的《新式燧发火铳试造总结与优劣分析》奏章。
奏章中,他不仅详细阐述了燧发枪相对于传统火绳枪在射速、精度、环境适应性、安全性等方面的巨大优势,用数据说话,还客观分析了目前存在的不足(如哑火率、成本等),并提出了后续改进和大规模生产的具体建议。
乾清宫西暖阁。
嘉靖帝仔细翻阅着林琛的奏章和数据记录,手指在那些直观的对比图表上停留了许久。黄锦和徐阶侍立在一旁。
“林琛。”嘉靖帝放下奏章,目光落在殿下恭立的林琛身上。
“臣在。”
“你奏章所言,这新铳优于鸟铳数倍,可有虚言?”
“臣不敢!所有数据,皆由兵部职方司周主事协同记录,可随时查验!陛下若不信,可亲至校场,观看实射!”
嘉靖帝沉吟片刻,站起身:“摆驾西苑校场!朕,要亲眼看看!”
皇帝亲临校场!这个消息瞬间震动了随行的官员和侍卫。
西苑校场上,秋风猎猎。远处百五十步(约230米)外,立起了披着双层棉甲的草人靶子,甚至还有一副从武库搬来的、略显陈旧的铁甲。
五名精心挑选出的、原本使用鸟铳的京营兵士,以及五名使用新式燧发枪的王恭厂护卫,分别列队。
首先进行的是鸟铳射击。兵士们熟练地装填火药、弹丸,用铜条压实,然后点燃火绳,瞄准,射击。
“砰!”“砰!”“砰!”……
硝烟弥漫,响声沉闷。十枪过后,检查靶标,只有三发命中了草人,且均未能穿透双层棉甲,更别提那副铁甲了。而且射击过程缓慢,遇到微风,火绳明灭不定,更是影响瞄准。
接着,轮到了燧发枪队。护卫们同样装填(使用定装纸壳弹药,速度明显快了一截),扳开击锤,举枪,瞄准。
“咔—砰!”“咔—砰!”……
击发声清脆利落,硝烟也相对较少。十枪过后,结果迥异!八发命中草人,其中五发直接穿透了双层棉甲!甚至有一发,竟然击穿了那副铁甲的叶片!
射速、精度、威力,高下立判!
校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鲜明的对比震撼了。那些原本对林琛这个“幸进”书生抱有怀疑的武将和兵部官员,此刻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嘉靖帝站在伞盖下,看着那被击穿的铁甲,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转头看向林琛:“此铳,果真无需火绳?不畏风雨?”
“回陛下,确是如此!”林琛肯定道,“臣可当场演示!”
他亲自拿起一支燧发枪,命人取来水盆,将击发机构部分浸入水中片刻,取出后甩干水珠,装填,举枪。
“咔—砰!”
依旧成功击发!虽然稍有延迟,但火星依旧引燃了火药!
“好!好!好!”嘉靖帝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天佑大明!得此利器,何愁俺答不灭!”
他大步走到林琛面前,亲手扶起跪地的林琛,目光灼灼:“林爱卿,你果然未负朕望!此新铳,当何名?”
“此铳凭燧石击发,迅疾如电,臣斗胆,请陛下赐名‘迅雷铳’!”林琛顺势说道。
“迅雷铳?好!就叫迅雷铳!”嘉靖帝龙颜大悦,“传朕旨意!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林琛,格物有功,督造迅雷铳卓有成效,擢升工部右侍郎(正三品),仍兼管王恭厂,全权负责迅雷铳之改良与督造!一应所需,各部不得阻挠!”
工部右侍郎!正三品大员!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校场之上,也必将很快震动整个朝堂!
从一个监生到正三品侍郎,林琛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这升迁速度,简直闻所未闻!
“臣,谢陛下隆恩!必肝脑涂地,以报圣恩!”林琛压下心中的激动,重重叩首。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更凶险征程的起点。他这把刀,已经被皇帝磨得越来越锋利,而接下来要斩向的,将是盘根错节的严党,以及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旧有秩序!
知识的权杖,终于获得了与之匹配的权位。而真正的狂风暴雨,也即将来临。严世蕃的“功亏一篑”失败了,但双方的梁子,也彻底结下了。
站在西苑校场的秋风里,林琛看着手中那支还在散发着硝烟味的“迅雷铳”,眼神坚定而冷冽。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