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秀儿的来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林琛连日来埋头工作的专注与疲惫。织造局?宫中流出?这借口拙劣得可笑,无非是张裕、乃至其背后严党,见他这里针插不进,便将黑手伸向了他在钱塘唯一的牵挂。
怒火在胸中翻腾,几乎要灼穿他的理智。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对手称心如意。他现在远在京师,鞭长莫及,直接干预江南事务不仅困难,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将柳秀儿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必须借助力量。
他首先想到的是黄锦。这位司礼监大珰能量巨大,若能出手,或可保柳秀儿一时平安。但黄锦代表的是皇帝的态度,皇帝会为了他一个区区工部主事的家事,去插手远在江南的织造局吗?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过早将底牌暴露给宫廷,并非明智之举。
其次,他想到了徐阶。这位次辅与严嵩暗斗多年,或许乐于给严党添些麻烦。但徐阶为人谨慎,没有足够的利益和把握,绝不会轻易下场。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位屡次示警的神秘“李主事”。此人能在工部内部传递消息,身份必然不简单,或许……是徐阶门下?或是其他派系安插的棋子?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尝试的渠道。
他立刻修书两封。一封给柳秀儿,措辞隐晦,让她暂且忍耐,停止肥皂的公开售卖,将配方和剩余原料妥善藏匿,一切等他消息,切勿与来人硬抗。另一封,则是写给那位“李主事”,没有署名,只用特定的暗语(基于简单的数学密码,只有能看懂他之前留下的算学讲义的人才能破解)询问江南织造局近日动向及应对之策,并附上了一小片王恭厂新近提炼出的、纯度极高的硫磺样本作为“信物”。
他将给“李主事”的信交给那名神秘的小火者,叮嘱其务必小心。至于能否送到,送到后对方是否回应,他只能等待。
处理完这桩心事,林琛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燧发枪的试制中。他知道,唯有尽快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才能在皇帝那里获得更多话语权,也才能拥有保护自己、乃至反击对手的真正力量。
王恭厂在他的强力整顿下,效率开始提升。周大锤不愧是大匠,在理解了林琛的设计思路后,迸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他带着精心挑选出的十几个铁匠、铜匠,日夜围着那小小的击发机构琢磨。
燧石夹的角度、击锤簧片的钢性与弹性、火门与药池的密封……每一个细节都反复试验,失败了就重来。林琛提供了理论指导和测试方法(比如用简易的杠杆测量击锤力道,用放大镜检查燧石撞击面的磨损),而周大锤等人则负责将理论转化为实实在在的零件。
“大人,您看这次!”这日傍晚,周大锤满脸烟尘,却兴奋地捧着一个刚刚组装好的击发机构跑到林琛面前。
林琛接过那还带着余温的金属部件,入手沉甸甸的,做工明显比前几次精细了许多。他将其固定在一个简易的测试架上,放入一小撮火药,扣动扳机。
“咔嗒!”
燧石精准地撞击在钢片上,一簇明亮的火星迸射而出,瞬间引燃了药池中的火药,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鸣和一小股白烟!
成功了!虽然只是模型,但最关键的点火步骤,成功了!
“好!”林琛忍不住赞了一声,周围的工匠们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这是他们多日心血的结果。
“周师傅,诸位,辛苦了!”林琛环视众人,“此乃第一步!接下来,枪管才是重中之重!”
枪管的制造,是另一个难题。要承受火药爆炸的巨大压力,内壁必须光滑如镜,不能有丝毫砂眼或偏差,否则极易炸膛。传统的铸造法难以达到要求,只能用精铁卷裹成管,然后用水力或人力驱动的深孔钻进行反复钻磨。
林琛改进了钻头的材质和形状,并设计了一套简单的夹具和导向装置,确保钻孔的直线度。他又亲自监督铁料的选材和卷管工艺,要求每一根还只是粗坯的枪管,都要经过敲击听音、测量壁厚等多道检验。
时间一天天过去,王恭厂内炉火不熄,锤声日夜不断。林琛几乎以厂为家,与工匠们同吃同住。他的官袍上沾满了油污和铁锈,双手也磨出了水泡,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期间,并非一帆风顺。一批好不容易筹集到的上等苏钢,在运送途中被劫;几个关键部位的匠人莫名病倒;甚至夜里还有试图潜入匠作区搞破坏的毛贼,被加强的守卫及时发现拿下。
林琛心知肚明,这都是对手的小动作。他不动声色,一边通过钱太监和周主事加强内部管控和外部戒备,一边更加快了研制进度。
终于,在限期将至的前十天,第一支完全由王恭厂自制的、按照林琛图纸打造的燧发枪样枪,组装完成了!
枪身长约四尺,胡桃木的枪托被打磨得光滑顺手,黑沉沉的精铁枪管泛着冷冽的光泽,那个小巧而复杂的燧发击锤机构如同点睛之笔,镶嵌在枪机部位。
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都围在旁边,屏息凝神。周大锤亲手将定装纸壳弹药(这也是林琛提出的改良,将定量火药和弹丸用油纸包好,提高装填速度)从枪口装入,用通条压实,然后扳开击锤,将枪递给了林琛。
“大人,请您试枪!”
林琛接过这支凝聚了他和众多工匠心血的火铳,手感沉实,重心得当。他走到临时划出的试射区域,远处百步之外,立着一个披着旧棉甲的草人靶子。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自己制定的操作规程,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咔——砰!”
击锤落下,燧石擦出火星,点燃引药,一声比鸟铳更显清脆利落的巨响爆发出来!枪身猛地向后一坐,一股白烟从枪口喷涌而出。
远处,那草人靶子胸口位置的棉甲,应声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破洞!
“中了!打中了!”工匠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周大锤快步跑过去查看,回来时脸上满是激动:“大人!弹丸穿透棉甲,入木三分!这威力,比鸟铳强了不止一筹!而且……而且不用火绳,不怕风雨,这……”
林琛走过去,检查枪身,尤其是枪管和击发机构,没有任何变形或损坏的迹象。他又亲自装填,连续试射了五枪,除了其中一枪因装药略有不当导致哑火(燧发枪早期常见问题),其余四枪全部成功击发,精度和威力都相当稳定!
成了!虽然还很粗糙,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哑火率、射速、更符合人体工学的枪托设计等),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燧发枪原型,在他手中诞生了!
知识的权杖,第一次结出了如此沉甸甸的、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果实!
“周师傅,立刻依此样枪,再赶制四支!务求精益求精!”林琛压下心中的激动,下令道,“同时,详细记录每一次试射的数据,包括装药量、射程、精度、以及枪身各部件的损耗情况!”
他要在觐见皇帝时,拿出最详实、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就在他忙于完善样枪和数据,准备最终呈报时,那名神秘的小火者再次带来了回信。
依旧是没有署名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却显得凝重:
“江南事,乃织造太监冯保授意,其与京中张裕往来密切。冯保贪婪,或可利诱。另,严世蕃已注意到王恭厂异动,恐对大人不利,务必小心‘功亏一篑’。”
冯保!原来是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太监!难怪手能伸到江南织造局。而严世蕃,严嵩的儿子,终于也要亲自上场了么?
“功亏一篑”……林琛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锐利如刀。
看来,这最后十天,不会平静了。
他握紧了手中那支还带着硝烟味的燧发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迅速平定。
无论对手来自何方,无论手段如何阴险,他都绝不会让这燧石祭出的星星之火,在黎明到来之前熄灭。
他要用这支枪,为自己,也为这腐朽王朝,轰开一条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