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寒意刺骨。林琛手持新鲜出炉的吏部告身文书和工部官凭,再次站在了王恭厂那高大却略显斑驳的门墙前。一夜之间,他从需要通传才能入内的“钦差”,变成了这里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暂代郎中职。
守门的厂卫验看官凭时,眼神中的惊疑与敬畏几乎要满溢出来。昨日还是被锦衣卫围堵的监生,今日便成了顶头上司,这其中的风云变幻,足以让这些底层胥吏胆战心惊。
踏入厂区,爆炸留下的废墟依旧触目惊心,焦黑的气味混合着清晨的露水,弥漫在空气中。得到消息的厂内各级官吏、匠头、管事们,早已战战兢兢地聚集在衙署前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钱太监和周主事也站在前列,神色复杂。
林琛没有进衙署,就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惶恐、或谄媚、或麻木、或隐藏着不服与敌意的面孔。他知道,这些人里,有吴郎中的余党,有其他势力安插的眼线,也有只想混口饭吃的普通匠役。要想在这里立足,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第一步就是立威,第二步是清洗,第三步,才是做事。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拿出了那份盖着吏部大印和皇帝朱批的任命文书,朗声道:“本官林琛,奉旨署理工部虞衡清吏司事,兼管王恭厂一应造作。即日起,王恭厂内外,一切事务,皆需报本官裁决!”
声音清越,在寂静的晨空中传开。
下面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此前厂内积弊,陛下已洞悉!吴致用玩忽职守,贪墨军资,现已下狱论罪!”林琛语气陡然转厉,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众人,“凡此前与其有牵连者,三日内至本官处自陈,或可酌情从轻发落!若心存侥幸,待本官查实,严惩不贷!”
人群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人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然,”林琛话锋一转,语气稍缓,“陛下圣明,念及多数匠役辛劳,或被蒙蔽,或迫于无奈,不予深究。自今日起,过往不咎,唯看今后!”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是最基本的御下之道。
“本官奉旨,需于两月内,试造新式火铳!”林琛抛出了最终目的,“此乃军国要务,关乎边关将士生死,社稷安危!凡尽心竭力者,本官不吝厚赏!凡懈怠拖延、甚至暗中作梗者……”他冷哼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杀意,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钱公公。”林琛看向一旁的钱太监。
“林主事有何吩咐?”钱太监此刻姿态放得极低。
“请你即刻带人,彻底盘查厂内所有库房,核实现存物料种类、数量、品质,登记造册!特别是精铁、熟铜、硝石、硫磺、木炭等造铳必备之物,一丝一毫也不得差错!”
“是,咱家这就去办!”钱太监巴不得有点事做,连忙应下。
“周主事。”
“下官在!”
“请你协助本官,即刻甄别厂内所有匠役。凡手艺精湛、品行端正之铁匠、铜匠、木匠、火药匠,单独列出名册。凡有劣迹、手艺不精或来历不明者,暂调他处,或酌情清退!”
“下官明白!”周主事精神一振,这是要组建核心班底了。
安排完这两件最紧要的事,林琛才迈步走入衙署。署内陈设依旧,但原属于吴郎中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林琛没有立刻坐上那个位置,而是在署内转了一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陈旧厂区图,翻了翻桌上残留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他知道,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透过门窗的缝隙盯着他。他不能急,不能乱。
很快,钱太监和周主事便送来了初步的结果。
库存物料账实严重不符,尤其是上等的闽铁、苏钢,账面上所剩无几,实际库存更是少得可怜,且多有以次充好之嫌。而匠役名册更是问题重重,许多记录在册的“大匠”根本不见人影,或是老弱病残,真正能用的技术工匠,不足册载三分之一。
“烂,烂到根子里了!”周主事气得脸色发青。
林琛却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拿起那份甄别出的、仅有二十余人的“可用工匠”名册,仔细看了看。
“周兄,钱公公,随我去匠作区看看。”林琛放下名册,说道。
匠作区比库房更加杂乱。炉火大多熄灭,工具随意堆放,地上满是碎铁屑和炭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一些匠人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看到林琛等人过来,才慌忙站起身,眼神躲闪。
林琛没有理会那些闲散之人,径直走向一个还在冒着微弱青烟的铁匠炉。炉前,一个头发花白、手臂粗壮的老匠人,正带着两个徒弟,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似乎在修补一件旧甲具。他们专注着手里的活计,对林琛等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这位老师傅如何称呼?”林琛问道,语气平和。
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连忙上前,赔笑道:“回大人,这是周大锤,厂里的老匠头了,手艺是顶好的,就是脾气有点倔……”
那周大锤这才停下手中铁锤,抬起眼皮看了林琛一眼,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小老儿周铁柱,见过大人。”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林琛看着他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双手,以及那双虽然浑浊却依旧专注的眼睛,点了点头:“周师傅不必多礼。本官欲造新铳,需精工巧匠。不知周师傅可愿助我?”
周大锤看了看林琛,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钱太监和周主事,瓮声瓮气地道:“大人要造什么样的铳?若是和库里那些一样,小老儿劝大人还是省省力气和钱粮吧。”
话语直接,甚至有些冲撞。
那管事脸色一变,正要呵斥,却被林琛抬手阻止。
“自然不是那些废铁。”林琛从袖中取出一张他连夜绘制的、极其简略的燧发枪结构草图(只包含核心的击发机构和枪管要求,省略了大量细节),递给周大锤,“周师傅请看,此铳无需火绳,以此燧石击铁,迸发火星,引燃火药。关键在于此击锤的力道、燧石夹的灵巧,以及枪管的内壁光滑与密闭。”
周大锤接过草图,他那双习惯了看火候和铁胚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线条和标注。起初还有些不在意,但看着看着,眉头渐渐皱起,眼神也越来越亮。他虽然不是完全看懂,但凭借多年的经验,直觉感到这设计与他所知的所有火铳都不同,似乎……更精巧,也更难打造!
“不用火绳……燧石打火……”他喃喃自语,粗大的手指在草图上那个代表击锤的部件上摩挲着,“这……这想法……妙啊!可是……这簧片力道要求极高,寻常铁料恐怕……还有这枪管,要如此光滑匀直,钻孔的功夫……”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琛,眼神中充满了技术狂人遇到挑战时的兴奋与怀疑:“大人,这图……是何人所绘?真能造得出来?”
“图为本官所绘。”林琛坦然道,“能否造出,正要倚仗周师傅这般大匠之手。铁料不足,本官设法筹措!工艺难关,本官与你一同参详!你只需告诉本官,若材料齐备,人手得力,依此思路,有无打造之可能?”
周大锤盯着林琛看了半晌,似乎要确认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大人是否在戏弄他。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草图紧紧攥在手里,重重抱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人信得过小老儿,小老儿……愿试上一试!这把老骨头,就算交代在这新铳上,也值了!”
“好!”林琛抚掌,“周师傅,即日起,你便是这王恭厂新任匠作总管!一应打造新铳事宜,由你统筹!需要什么人手、物料,直接报于本官!”
他当场任命,毫不拖泥带水。
周大锤和他两个徒弟都愣住了,随即脸上涌现出激动之色。周围那些原本麻木或观望的工匠,看到此情此景,眼神中也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林琛知道,他找到了第一个真正的支点。接下来,就是以此为核心,撬动整个死气沉沉的王恭厂!
他转身,对聚集过来的更多工匠高声道:“诸位都看到了!本官来此,不为查旧账,只为造新器!凡有真才实学,愿为国效力者,本官必量才施用,厚给工食银!从今日起,王恭厂施行‘考成法’!以打造零件之精良、数量核定工酬,多劳者多得,优劳者重赏!滥竽充数、敷衍了事者,严惩不贷!”
新的规则,伴随着实实在在的任命和承诺,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巨石,终于激起了波澜。
整顿与清洗,在钱太监和周主事的协助下,雷厉风行地展开。几名明显是吴郎中亲信、试图阳奉阴违或散布谣言的管事被当场拿下。库房被彻底清点,账目被重新核查。一批被甄别出的有手艺却长期被埋没或排挤的工匠,被补充到了周大锤的团队中。
林琛几乎住在了王恭厂。他白天与周大锤等人研讨技术细节,解决材料难题(他凭借化学知识改进了硝石硫磺的提纯方法,并设计了几种测试铁料硬度和韧性的土法),晚上则审核各项文书,规划进度,还要提防可能来自暗处的冷箭。
他知道,张裕及其背后的人,绝不会坐视他在这里站稳脚跟,更不会让他顺利造出新铳。王恭厂外,不知有多少双恶意的眼睛在盯着。
但他无所畏惧。
知识的权杖,已然在这座古老的军工作坊里,点亮了第一炉真正意义上的火焰。他要将这火焰,锻造成足以焚烧一切腐朽与黑暗的利刃!
就在新铳核心的击发机构经过数次失败,终于打出第一点微弱的火星那天,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将一封来自江南的急信,送到了林琛的案头。
信是柳秀儿托人写来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慌乱。
“琛哥儿尊鉴:闻兄在京安好,妾心稍慰。然月前,有自称‘织造局’官人至家,言妾所制‘肥皂’之法,乃宫中流出,责令妾不得再制售,并索要配方。妾未予。后,家中屡有地痞滋扰,售卖渠道亦多受阻……妾一切尚安,唯念兄长远在京中,望一切小心,莫要以妾为念……”
织造局?宫中流出?索要配方?
林琛看着信纸,眼神瞬间冰冷如刀。
对方的报复,来了。而且,直接绕开了他,指向了他最柔软的软肋——远在钱塘的柳秀儿!
他缓缓折起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很好。
既然你们把战场扩大,那我林琛,便奉陪到底!
知识的权杖,不仅要能格物,能造器,更要能……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