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宫灯在秋风中摇曳,将林琛疾行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没有回国子监,也没有回任何可以被称为“安全”的地方,而是手持黄锦的牙牌,带着周主事和几名内侍,携着连夜整理出的证物样本和关键口供笔录,直奔紫禁城。
通传,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王恭厂爆炸的黑烟似乎仍萦绕在鼻尖,工匠们惊恐的面容和吴郎中那闪烁的眼神在脑海中交替浮现。林琛知道,他是在与时间赛跑,与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赛跑。
终于,司礼监的值守太监带来了消息:陛下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
乾清宫!非逢大朝,皇帝通常在此批阅奏章,召见近臣。在此地召见他一介监生,意义非同寻常。
踏入暖阁,一股混合着地龙暖气和浓郁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嘉靖帝并未如往常般身着道袍,而是穿了一件暗紫色的常服,靠坐在软榻上,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黄锦侍立在侧,除此之外,阁内竟还有一人——一位身着仙鹤补子绯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当朝次辅,徐阶!
徐阶目光平静地看了林琛一眼,微微颔首,便垂目不语。
林琛心中一震,徐阶在此?是巧合,还是皇帝有意安排?他不及细想,快步上前,跪伏在地:“臣林琛,叩见陛下!”
“起来回话。”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锐利,“王恭厂之事,朕已听闻。说吧,查到了什么?”
“臣奉旨查验王恭厂,发现军械库存,刀甲锈蚀,火器粗劣,偷工减料之状,触目惊心!”林琛起身,声音沉痛而清晰,“此有兵部职方司周主事协同清点的记录,以及臣随手取来的劣质军械样本为证!”
他将周主事记录的清单和几件最具代表性的劣质鸟铳部件(枪管、扳机)呈上。黄锦接过,放在嘉靖帝面前的御案上。
嘉靖帝扫了一眼那薄如纸张的枪管和歪斜的准星,脸色瞬间阴沉如水,手指紧紧扣住了软榻的扶手。
林琛继续道:“臣正欲深入追查,提审相关匠头管事,不料火药作突然爆炸!臣当即封锁现场,查明爆炸乃因管事刘三受指使,在火药原料中掺入潮沙土所致!此有受伤工匠口供为凭!而那刘三,却在爆炸后神秘失踪,火药作历年账册,亦在同一时间被人纵火焚毁!”
他将整理好的工匠口供笔录和那份用油纸小心包裹的、掺有杂质的火药样本一同呈上。
“人证失踪,物证被毁?”嘉靖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在你这钦差面前?!好!好得很!”
御案被拍得砰然作响!阁内气温骤降。
“陛下息怒!”黄锦和徐阶同时躬身。
嘉靖帝胸膛起伏,目光如同利剑般射向林琛:“指使者是谁?!那吴郎中可有干系?!”
“回陛下,”林琛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据工匠指证,吴郎中之嫌疑重大!然,臣以为,区区一工部郎中,恐无此胆量,亦无此必要,行此毁证灭口、罔顾人命之举!其背后,必有指使!军器制造,关乎国本,年年拨款,岁岁营造,却产出如此不堪之物,致使边关将士手持废铁,何以御敌?此绝非一司一郎中之过,乃制度崩坏,上下勾连,贪墨成风之恶果!”
他没有直接点名严嵩,但“上下勾连”、“制度崩坏”等词,已如重锤,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他巧妙地将个案上升到了体制问题的高度。
徐阶垂着的眼帘微微动了一下。
嘉靖帝死死盯着林琛,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冒死进言!”林琛再次跪倒在地,声音铿锵,“其一,请陛下即刻下旨,缉拿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吴致用,严加审讯,追查其上下关联及赃款去向!其二,请陛下另派干练大臣,彻底审计工部近五年军器营造账目,特别是与王恭厂、兵仗局往来款项!其三,暂停目前粗劣不堪的旧式军械制造,由臣……或陛下信重之臣,督率可靠匠人,依据臣所献之‘格物’法,试造新式火器!若新器优于旧器,则可逐步汰换,以强军备!”
第三条,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借清查弊案之机,推动军器改良,将他所知的近代火器知识,付诸实践!这也是他“知识权杖”最能直接转化为力量的领域!
“新式火器?”嘉靖帝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能造出优于鸟铳、弗朗机之火器?”
“臣不敢妄言必成,”林琛抬头,目光坚定,“然臣于格物之道,于机括、力道、火药配比略有心得。若得良工巧匠,充足物料,臣愿立军令状,两月之内,必造出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威力更大,且更不易炸膛之火铳样品!若不成,臣甘愿领罪!”
他这是在赌,赌皇帝对边患的焦虑,赌皇帝对严党把持的军工体系的不满,赌皇帝对他这柄“利刃”尚存的期待!
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嘉靖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徐阶终于抬起了头,看了林琛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审慎的考量,随即对嘉靖帝躬身道:“陛下,林琛所言,虽显激进,然切中时弊。军械不堪用,乃边患难靖之要因。若能借此契机,整饬工部,试造新器,或可收奇效。然,此事牵涉甚广,需稳妥行事。”
他既肯定了林琛的方向,又提醒皇帝要谨慎,典型的徐阶风格。
嘉靖帝沉默良久,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仿佛在权衡利弊。严党的势力,他心知肚明。直接掀桌子,风险太大。但北边俺答的威胁迫在眉睫,军械问题如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林琛的出现,以及他展现出的“格物”能力,似乎提供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可能。
“徐卿所言有理。”嘉靖帝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吴致用,着锦衣卫即刻锁拿,押送北镇抚司,由黄锦你亲自盯着,给朕撬开他的嘴!工部军器账目审计之事……徐卿,你与户部、都察院议个章程,选派得力人手,暗中进行,勿要打草惊蛇。”
“老臣(奴婢)遵旨。”徐阶和黄锦同时应道。
嘉靖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林琛身上:“林琛。”
“臣在。”
“朕就给你这个机会!”嘉靖帝一字一顿道,“擢升你为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暂代郎中职,全权负责王恭厂事宜!朕给你两月时间,拨付你所需银钱物料,许你招募匠役!两月后,朕要亲眼看到你所说的新式火铳!若果然犀利,朕不吝封赏!若徒耗钱粮,一无是处……”
后面的话,嘉靖帝没有说,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工部主事!暂代郎中职!全权负责王恭厂!
这道任命,如同一声惊雷,在林琛耳边炸响!他从一个国子监监生,一跃成为正六品的工部主事,并且直接被赋予了试造新式火器的重任!这升迁速度,简直骇人听闻!
他知道,这不是恩宠,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将他直接推到了与严党正面冲突的最前沿!成了皇帝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或者说……那把用来破开坚冰的破冰锤!
“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林琛压下心中的激荡,重重叩首。
当他从乾清宫出来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秋晨的寒风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阙,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国子监钻研学问的学子,而是大明王朝工部的一名官员,一个被皇帝亲手推到风口浪尖的“弄潮儿”。
知识的权杖,终于获得了官方的身份和一块小小的试验田。但与此同时,更猛烈的狂风暴雨,也即将来临。
他握紧了怀中那包火药样本,眼神坚定地迈向宫外。王恭厂的废墟,将是他新征程的起点。而他要在这片废墟之上,建立起属于“新学”的第一座堡垒,锻造出第一把能够改变命运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