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并非惊天动地,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王恭厂每一个人的心头。地面传来的轻微震颤,让库房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火药作爆炸了!
“怎么回事?!”林琛厉声喝问,心头警兆骤升。早不炸,晚不炸,偏偏在他奉旨彻查,即将提审关键人证的时候爆炸?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那报信的小吏瘫软在地,语无伦次:“不……不知道啊!就……就突然一声响……黑烟……好多黑烟……”
吴郎中与那驻守太监对视一眼,眼中除了惊恐,竟隐隐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诡异神色。吴郎中爬起来,急声道:“钦差大人!火药作危险,常有意外!还请大人速速移步安全之处,此处交由下官等处置!”
他想把林琛支开!
林琛目光如电,瞬间看穿了他的意图。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一步踏前,死死盯住吴郎中:“意外?本官看未必!钱公公,周主事,随我即刻前往火药作!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擅自清理!”
“林钦差!万万不可啊!危险!”吴郎中还要阻拦。
“滚开!”林琛此刻再无半分平日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眉宇间尽是凌厉与决绝,“陛下赐我便宜行事之权,凡阻挠查案者,以欺君论处!你想试试吗?!”
他身后的内侍和护卫立刻上前,按住了吴郎中。
林琛不再理会他,对钱太监和周主事道:“两位,事态紧急,恐有人蓄意破坏证据,必须立刻控制现场!”
钱太监脸色发白,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林琛的强硬吓到了,连连点头。周主事则是一脸愤慨:“林兄所言极是!此等关头,绝不容宵小作祟!”
一行人迅速赶往位于厂区最深处的火药作。越靠近,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就越发浓重。只见一处作坊已然半塌,黑烟滚滚而出,残垣断壁间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工具、木屑,以及一些焦黑的、难以辨认的物事。几名工匠模样的人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另有数十名工匠和厂役围在远处,面带惊恐,议论纷纷。
“封锁四周!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随意走动交谈!”林琛立刻下令,随行护卫迅速散开,控制住场面。
他快步走到爆炸中心区域,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惨烈的景象,仔细观察。周主事跟在他身边,眉头紧锁。
“周兄,你精通火器,依你看,这爆炸是何处引发?是配料间?还是碾磨间?亦或是……储存处?”林琛低声问道。
周主事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的痕迹和残留物,又抬头看了看倒塌的墙体方向和力度,沉吟道:“看这破坏范围和气浪方向,不像是大量火药集中储存爆炸,威力应有限。更似是……少量火药在配制或碾磨过程中,突然爆燃所致。”
他指着一些散落的、颜色异常的粉末残留:“林兄你看,这些硝石、硫磺颗粒粗劣,颜色发暗,纯度恐怕极低。而且……”他用手捻起一点混杂着黑色颗粒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似乎还混入了不应有的杂质。”
林琛心中一动。杂质?纯度低?这不仅是质量问题,更可能是不按规定操作,甚至……是人为制造事故的条件!
“立刻救治伤者!将所有受伤工匠单独安置,严加看护,本官要亲自问话!”林琛命令道,同时看向钱太监,“钱公公,请你立刻安排可靠人手,搜查所有火药作相关账册、配料记录,特别是近期的!一片纸也不许遗漏!”
“是,是,咱家这就去办!”钱太监擦着冷汗,忙不迭地去了。
林琛又对周主事道:“周兄,劳烦你带人,仔细收集此处的火药残留样本,特别是那些颜色、质地异常的部分,分开封装,做好标记!”
“明白!”周主事立刻行动起来。
安排完这些,林琛的目光扫过那群被隔离看守的工匠。他们大多面带惊恐,眼神躲闪。林琛走到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手臂被划伤正在包扎的老匠人面前,语气放缓:“老丈,莫怕。本官奉旨查案,你只需实话实说。爆炸之时,你在何处?可曾见到什么异常?”
那老匠人浑身一颤,看了看四周的护卫,又看了看林琛,嘴唇哆嗦着,不敢说话。
林琛蹲下身,声音更温和了些:“老丈,你看那边躺着的兄弟,生死未卜。若是意外也就罢了,若是有人蓄意为之,岂不是让兄弟们白白送死?你难道不想找出真凶,为受伤的兄弟讨个公道?”
老匠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愤,他看了看受伤的同伴,又看了看林琛真诚(至少看起来真诚)的眼神,终于鼓起勇气,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大……大人……小的,小的当时在隔壁棚子里筛炭粉……就,就听见一声响……但,但爆炸前,小的好像……好像看见刘管事慌慌张张地从配料间里跑出来……”
刘管事!
林琛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有内情!
“哪个刘管事?他现在人在何处?”林琛急问。
“就……就是负责火药配比的刘三……爆炸后,就……就没看见他了……”老匠人说道。
“搜!立刻给我搜拿刘三!”林琛霍然起身,厉声下令!
整个王恭厂顿时鸡飞狗跳。护卫们四处搜查,然而,那个关键的刘管事,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钦差大人!不好了!”一名派去搜查账册的小内侍连滚爬爬地跑回来,手里空空如也,脸上毫无血色,“火……火药作的账房……走水了!账册……账册全都烧了!”
账册也被毁了!
林琛的心沉到了谷底。人证失踪,物证(账册)被毁,好一个干净利落的毁尸灭迹!对方下手又快又狠!
“走水?”林琛声音冰冷,“何时走的水?为何无人扑救?”
“就……就在爆炸后不久……发现时已经……已经来不及了……”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回答。
爆炸,账房失火,关键管事失踪……这一切串联起来,绝不是什么意外!
林琛站在废墟之前,秋风吹动他青衫的下摆,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
对方这是在向他示威,也是在向皇帝示威!用几条人命和一场爆炸告诉他,这潭水有多深,多浑!想查?就要做好被淹死的准备!
“林兄,现在怎么办?”周主事走了过来,脸色凝重,手中捧着几个封装好的样本,“证据恐怕……”
“证据还在。”林琛打断他,目光扫过那片废墟,扫过那些惊恐的工匠,最后落在周主事手中的样本上,“他们能毁掉账册,能让人消失,但他们毁不掉这满库的劣质军械,毁不掉这爆炸现场的痕迹,更毁不掉……人心。”
他走到那群工匠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工匠!本官林琛,奉陛下特旨,清查军器弊案!今日之事,是意外还是人为,本官必会查个水落石出!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知情,有人害怕!但你们想想,用这些劣质军械的,是边关保家卫国的将士!他们可能是你们的父兄子侄!今日有人能为了掩盖罪行,炸了作坊,烧了账册,明日就能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你们还要沉默吗?!”
工匠们骚动起来,一些人脸上露出挣扎和恐惧。
林琛继续道:“本官在此承诺,凡提供真实线索者,不仅无罪,本官还会奏请陛下,予以重赏,并确保其家小安全!但若知情不报,待本官查实,便以同谋论处!”
恩威并施!
终于,在死寂般的沉默后,一个年轻的工匠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大声道:“大人!小的有话说!刘管事他……他前几天偷偷让小的往一批硝石里掺了潮沙土!还说……还说事成之后,分小的一钱银子!小的……小的鬼迷心窍……”
潮沙土!掺入火药原料,极易导致成分不均,摩擦生热,引发爆炸!
又一个工匠颤声道:“大人,小的……小的也看见,吴……吴郎中前几日悄悄来过火药作,和刘管事在角落里说了好久的话……”
矛头,开始指向工部郎中了!
林琛心中冷笑,他知道,光凭这些工匠的口供,还不足以扳倒一个工部郎中,更别说他背后的人。但这是一个突破口!
他立刻下令:“将所有提供线索的工匠单独记录口供,严加保护!钱公公,立刻派人,沿着厂区所有出口追查刘三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周主事,随我回衙署,将今日所见,尤其是这些火药样本和工匠口供,详细整理,我要立刻面圣呈报!”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趁对方还没来得及完全抹平所有痕迹,将这颗雷,直接扔到皇帝面前!
王恭厂的这场爆炸,炸出的不仅仅是废墟和伤亡,更炸开了军器制造黑幕的一角。林琛知道,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踩在刀尖之上。
知识的权杖,这一次,要沾染上血与火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