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召”二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林琛将那张朱笔御批的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作青烟,心中却翻腾起比那火焰更炽烈的情绪。短暂的蛰伏结束了,皇帝的刀,即将再次出鞘。只是不知,这次要斩向何方?
他没有等太久。
次日午后,依旧是那名沉默寡言的小内侍,引着他穿过重重宫禁,再次来到了玉熙宫。殿内檀香依旧浓郁,丹药的气味似乎比上次更重了几分。嘉靖帝依旧身着道袍,盘坐在蒲团上,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仿佛积压着雷霆之怒。
黄锦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学生林琛,叩见陛下。”林琛依礼参拜。
“平身。”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他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林琛,你可知,北边又不太平了?”
林琛心中凛然。北边?鞑靼?他迅速搜索着原主记忆和近期听闻的零碎消息,谨慎答道:“学生身处监中,于边事所知不详,只听闻偶有虏骑扰边。”
“偶有?”嘉靖帝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宣府、大同,烽火连日!鞑靼俺答,率数万铁骑,已破边墙数处,劫掠州县,杀我军民!边关告急文书,一日数至!”
林琛心头剧震。俺答汗!嘉靖年间为祸最烈的蒙古首领!没想到局势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
“朕养兵千日,耗费粮饷无数,为何虏骑一来,仍如入无人之境?!”嘉靖帝猛地一拍身旁的矮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显然怒极,“兵部言称军械不足,甲胄不全,火器老旧!工部督造的军器,都是纸糊的不成?!”
工部!军器!
林琛瞬间明白了皇帝召见他的目的,也明白了那“待召”二字背后的血雨腥风。皇帝这是对工部,乃至其背后的严党,在军国大事上的颟顸无能,已经忍到了极限!而自己这个以“格物”见长、又刚刚与工部发生过冲突的“利刃”,正好被皇帝选中,要去捅一捅这马蜂窝!
“林琛!”嘉靖帝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钉在他身上,“你以格物见长,于工巧营造,想必亦有涉猎。朕命你,即刻前往王恭厂(明代北京城内着名的军器、火药制作储存地之一),会同内官监、兵部职方司主事,彻查军器库存及制造情形!给朕看清楚,我大明的刀枪,究竟利不利!甲胄,究竟坚不坚!火器,究竟能不能响!”
“臣……学生领旨!”林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应道。他知道,这是一个比漕运更凶险的任务。军器制造,牵扯更广,利益更大,背后的黑手也更狠辣。一旦查实问题,必将引发朝堂地震!而自己,就是那个点燃引线的人。
“黄锦。”
“奴婢在。”
“你亲自安排,赐林琛便宜行事之权,一应关节,不得阻挠!若有怠慢隐瞒者,以欺君论处!”嘉靖帝语气森然。
“奴婢遵旨。”
退出玉熙宫,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林琛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黄锦跟在他身侧,低声道:“林秀才,不,林钦差,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了。王恭厂那边,水比工部还深,你……好自为之。”
“多谢公公提点。”林琛点头,他知道黄锦这是在提醒他,这次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回国子监,林琛直接在黄锦安排的人手护送下,直奔位于京城西南角的王恭厂。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内官监的掌司太监姓钱,以及一名兵部职方司的年轻主事姓周。
钱太监面团团一张脸,见人三分笑,对林琛这位“钦差”极为客气,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周主事则是个典型的年轻技术官员,面色严肃,对林琛这位以算学、天象闻名的“同行”颇为好奇,言语间带着几分敬意。
王恭厂规模宏大,高墙环绕,守卫森严。得知钦差前来,负责管理的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又是工部!)以及驻守的太监、兵部官员早已在衙署内等候。
一番虚与委蛇的见礼后,林琛直接道明来意:“奉旨查验军器库存储备及制造情形,还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即刻开库查验。”
那工部郎中姓吴,闻言脸色微变,赔笑道:“林钦差远来辛苦,不如先歇息片刻,容下官等将账册整理齐全,再……”
“不必了。”林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本官奉的是特旨,要看的,是实实在在的军器,不是纸面上的文章。现在,立刻,开库!”
他亮出了黄锦给他的、代表着“便宜行事”的牙牌。
吴郎中与那驻守太监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慌乱,但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是,下官这就安排。”
一行人来到巨大的库区。一座座库房如同沉默的巨兽,排列整齐。随着沉重的铁锁被一道道打开,库房内的景象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
起初几座库房,存放的是刀、枪、弓、箭等冷兵器。数量倒是不少,但林琛随手拿起一把制式腰刀,用手指轻轻一弹刀身,声音沉闷,远非精钢应有的清越。再看刀口,许多都带着未开刃的毛刺。甲胄更是问题重重,不少铁甲叶片锈迹斑斑,连接处的皮绳已然老化,轻轻一扯就有断裂的风险。棉甲则散发着霉味,里面的棉花结块板结,防御力可想而知。
周主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是懂行的,忍不住低声道:“林兄,这……这皆是历年更换下来的废旧之物,怎可充作战备?”
吴郎中额头冒汗,急忙解释:“周主事有所不知,新造军械皆已拨付边镇,库中所存,多为轮换待修之器……”
林琛不置可否,只命人详细记录种类、数量、状况。
当来到存放火器的库房时,问题更加触目惊心。一捆捆用油布包裹的火绳枪(鸟铳)被搬出来,拆开包裹,许多枪管内壁锈蚀严重,甚至有些枪管因为铸造缺陷,存在着肉眼可见的沙眼和裂纹!这样的火器,别说杀敌,使用时炸膛的风险极高!
“这……这如何能用?!”周主事拿起一支有明显裂纹的鸟铳,声音都在发颤。
驻守太监尖着嗓子道:“这都是早年督造的,工艺不精,也是难免……”
林琛没有理会他们的辩解,他的目光落在了库房角落一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木箱上。“那些是什么?”
吴郎中脸色一白:“回钦差,那是……是一些试造不成,废弃的火铳部件……”
“打开。”林琛命令道。
箱子被强行撬开,里面并非什么废弃部件,而是一支支崭新的、却明显偷工减料的鸟铳!枪管壁薄如纸张,准星、照门歪斜,甚至连扳机机构都简陋得可怜!
“这就是尔等口中的‘新造拨付边镇’的军械?!”林琛拿起一支,轻轻一掰,那薄弱的枪管竟微微变形!他声音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风,“如此军械,送往边关,是让将士们杀敌,还是让他们送死?!”
“钦差息怒!此……此定是下面匠人偷奸耍滑,下官失察,下官失察!”吴郎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钱太监也在一旁帮腔:“林钦差,军器制造,工序繁杂,难免有疏漏……”
“疏漏?”林琛冷笑,将手中那支劣质火铳重重掷于地上,“遍地狼藉,皆是疏漏?我看是 systematic 溃烂!”他情急之下,几乎脱口而出一个英文单词,好在及时刹住,但那股怒火与鄙夷,却表露无遗。
他不再看跪地求饶的吴郎中,转向周主事,沉声道:“周主事,请你带人,详细清点所有火器,记录每一件的编号、状况、入库年份!特别是这些‘新造’的,一支也不许漏!”
“下官遵命!”周主事精神一振,立刻带着兵部的人行动起来。
林琛又对随行的内侍吩咐:“去将王恭厂所有负责制造的匠头、管事,全部召集至公廨!本官要逐一问话!”
他知道,账册可以造假,库房可以临时腾挪,但参与制造的工匠,他们的口供,以及那些无法掩盖的、粗制滥造的军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王恭厂的天,瞬间阴沉了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年轻的钦差,不是来走过场的,他是要来真的!一场席卷工部乃至更高层的风暴,已然在王恭厂这巨大的库区内,拉开了序幕。
而林琛,手持知识的权杖,站在风暴眼中心,目光冷冽地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官吏和匠人。他要撬开的,不仅仅是这些库房的大门,更是那层层包裹的、侵蚀大明根基的黑幕!
就在他准备提审匠头时,一名小吏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
“报——!不好了!火药作……火药作那边……炸了!”
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隐隐从厂区深处传来,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
林琛瞳孔骤然收缩。
火药作爆炸?!
是意外?还是……有人狗急跳墙,想要毁灭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