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的轿辇并未回宫,而是径直来到了位于皇城内的司礼监衙门。
穿过几重肃穆的院落,林琛被引至一间陈设雅致、却透着森严之气的值房。黄锦屏退了左右,只留他与林琛二人。
“坐。”黄锦指了指一旁的黄花梨木椅,自己则在主位坐下,亲手提起小火炉上咕嘟作响的紫砂壶,沏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林琛面前。
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龙井。但林琛此刻无心品茗。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黄锦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仿佛在闲话家常。
林琛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校。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回公公,今日之事,非为学生一人之安危,实乃有人欲阻塞言路,掩盖漕运积弊。”
“哦?”黄锦抬眼,“你倒是敢说。可知那王员外郎背后是谁?那张裕背后,又是谁?”
“学生不敢妄揣上意,亦不敢妄议朝臣。”林琛避开了直接点名严嵩,措辞谨慎,“然,通惠河淤塞,清糜巨万而收效甚微,此乃事实。学生据实核算,触动了某些人利益,故而招致祸端。”
黄锦不置可否,抿了口茶:“你怀中那几张纸,便是你今日脱困的依仗?”
林琛从怀中取出那几张抄录纸,双手呈上:“正是。此为学生核对勘测图册时,发现的几处蹊跷。账目若虚报清淤工程量,则河道实际深度、宽度,当与图册标注有显着差异。然学生发现,差异虽有,却远小于虚报工程量理论上应产生的效果。此中矛盾,细查之下,或可证明清淤款项,多半未用于实处,甚至……所谓清淤,本就虚应故事。”
他没有直接说账目伪造,而是从技术角度指出了逻辑漏洞。这比空口指证更有力,也更安全。
黄锦接过纸张,仔细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简要的对比分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虽不通算学,但逻辑清晰,一眼便看出林琛所指出的矛盾点确实存在。
“仅凭这些,恐难定案。”黄锦将纸张放下,语气依旧平淡,“工部大可推说测量误差,或河道另有隐情。”
“学生明白。”林琛点头,“此仅为疑点,而非铁证。但若能顺着此疑点深查,未必不能找到真凭实据。况且……”他顿了顿,抬头看向黄锦,目光清澈而坚定,“学生今日能发现此蹊跷,他日他人亦能发现。漕运乃国之大脉,积弊至此,非社稷之福。学生相信,陛下圣心独运,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再次将问题拔高到“国之大脉”和“社稷之福”的层面,并巧妙地表达了对皇帝的信赖。
黄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林琛啊林琛,你可知,就凭你这份心思和胆识,还有这手‘格物’的本事,在这京城里,就已是个异数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宫墙的一角天空:“陛下让你直奏,是惜才,也是要看看,你这把刀,到底利不利,又能斩向何处。今日工部之事,咱家替你挡了,是看在陛下面上,也是觉得你尚有可用之处。但,下不为例。”
他的声音转冷:“严家势大,根深蒂固,非你一人可撼动。锋芒太露,易折。”
“学生谨记公公教诲。”林琛起身,恭敬行礼。他知道,黄锦这是在警告他,也是在提醒他。
“回去吧。”黄锦挥了挥手,“漕运之事,暂且搁下。陛下另有安排。”
“学生告退。”
离开司礼监,走在回国子监的路上,秋风吹拂,林琛却感觉后背依旧残留着一丝寒意。黄锦的话在他耳边回响——“陛下另有安排”。是什么安排?是福是祸?
回到国子监,已是傍晚。他今日在工部被锦衣卫围堵,又被黄锦亲自带走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见他安然归来,众人反应各异。
赵守正、李志远等人立刻围了上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林兄,你没事吧?”
“工部那些人,简直欺人太甚!”
而张承嗣等人,则远远投来怨毒而又夹杂着一丝忌惮的目光。林琛安然无恙地回来,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林琛没有多言,只简单说了句“虚惊一场,多谢各位挂心”,便回到了斋舍。
他知道,经过工部这一遭,他在国子监的地位已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仅仅凭借天象推算侥幸上位的幸运儿,而是在与工部郎中的正面冲突中全身而退,甚至可能占了上风的“狠角色”。这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扫清了不少障碍。
皇帝的“另有安排”暂时没有下文,林琛决定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间,夯实自己的根基——将“新学”的种子,更系统、更深入地播撒下去。
他不再满足于小范围的、零散的讨论。他向顾司业提出,希望能在国子监内,组织一个以“格物致用”为主题的旬会,邀请有兴趣的监生一同探讨算学、地理、工巧等“实学”,以期互相砥砺,开阔眼界。
顾司业经过工部风波,对林琛的看法已然改变,深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倡导的“格物”虽与传统经义有别,但于国于民似有实益。他沉吟再三,最终顶着压力,批准了林琛的请求,并拨给了他一间闲置的旧堂作为活动场所。
消息传出,国子监再次哗然。支持者欢欣鼓舞,反对者(主要是依附张承嗣的少数监生)则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不务正业。
首次旬会,来了三十余人。除了赵守正、李志远等核心成员,更多是抱着好奇或观望态度的监生。旧堂内,桌椅摆放得有些随意,气氛既期待又有些忐忑。
林琛站在前方,没有讲高深的理论,而是从一个小实验开始。他拿出一个盛满水的木盆,水面漂浮着一根细小的稻草。
“诸位同学,谁能不动手,让这根稻草移动到盆的另一边?”他抛出一个简单的问题。
监生们面面相觑,有人吹气,有人试图用手扇风,但都难以精确控制稻草移动。
林琛笑了笑,取出一块磁石,隔着盆壁轻轻移动,那根稻草(林琛提前在稻草一端藏了极小铁屑)便乖乖地跟着磁石,缓缓移动到了指定位置。
“此乃磁石之力,无形无质,却能隔空取物。”林琛放下磁石,目光扫过面露惊奇之色的众人,“格物之趣,在于探究这世间万物运行之‘理’。此‘理’并非空谈,可助我们理解星辰运转,可助我们改良舟车农具,亦可助我们……看清一些迷雾后的真相。”
他没有提及工部,但“看清迷雾后的真相”一语,让经历过风波的赵守正等人心领神会,眼神更加专注。
接着,他没有直接讲授知识,而是提出了几个与民生、军事相关的实际问题让大家分组讨论,例如:如何更精确地测量土地面积?如何计算不同形状粮仓的储粮量?如何根据风向、水流判断船只航行?
这些问题贴近实际,激发了监生们的兴趣。他们以往所学经义,在此刻似乎派不上用场,反而是一些基础的算学、几何知识显得尤为重要。林琛穿梭于各小组之间,适时引导,点拨思路,将一些现代的数学思想、物理概念,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娓娓道来。
旬会结束,许多监生意犹未尽,围着林琛追问不休。他们发现,这位林兄脑中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而且总能将复杂的问题拆解得清晰明了。
自此,“格物旬会”便在国子监扎下了根,并且规模逐渐扩大。林琛开始系统地整理一些“新学”基础知识,编写成简易的讲义,内容涵盖基础数学、物理常识、地理概略、简易机械原理等。他不再仅仅依靠口述,而是开始着手构建一个初步的知识体系。
赵守正负责整理记录,李志远则凭借其不错的动手能力,尝试制作一些简单的教学模型,如杠杆、滑轮、简易的指南针和日晷。这个小团体,开始有了明确的分工和凝聚力。
当然,阻力始终存在。张承嗣等人不时散布流言,攻击“格物旬会”是“奇技淫巧”、“败坏学风”,甚至向一些保守的讲官进言。但在顾司业的默许和林琛日益高涨的声望下,这些杂音暂时未能掀起太大风浪。
林琛知道,他正在做的,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播撒科学与理性的火种。这火种现在还很微弱,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形成燎原之势。
而这一切,都需要力量来守护。
这日旬会散后,一名小内侍再次悄然找到林琛,递给他一个密封的小竹筒。
“黄公公交予林秀才的。”
林琛心中一动,回到斋舍,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张质地更好的宣纸,上面只有朱笔写就的、铁画银钩的两个字:
“待召。”
皇帝,终于要再次启用他这把刀了。
林琛看着那两个字,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短暂的平静已经结束,新的风暴即将来临。而这一次,他必须让手中的知识权杖,展现出更强大的力量。
新学的根基已初步奠定,现在,是时候让它登上更大的舞台,去面对真正的血雨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