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口谕与赏赐的威力,在翌日便显现无疑。
当那百两纹银和十匹质地优良的绢帛由宫中太监直接送至林琛在国子监的斋舍时,整个国子监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激起的波澜远超昨日。昨日还只是传闻,今日便是铁证如山!
“特旨直奏之权”这六个字,重若千钧。这意味着林琛虽然依旧是监生身份,却已然超越了许多六七品的京官,拥有了一条无需经过通政司、都察院层层筛选,可直接将奏章呈递到司礼监,乃至皇帝御前的特殊通道!这是何等的恩宠与信任!
斋舍内外,围满了前来道贺或单纯看热闹的监生。平日里与林琛仅是点头之交的,此刻也挤上前来,说着恭维的话语;那些曾跟着张承嗣对林琛冷嘲热讽的,此刻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硬着头皮上前,试图缓和关系。赵守正、李志远等好友更是喜形于色,与有荣焉。
林琛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一一应对,心中却如明镜般清醒。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羡慕、嫉妒、乃至仇恨的火焰,恐怕早已熊熊燃烧。
果然,当日下午,顾司业便亲自将他唤至了广业堂后的值房。
值房内茶香袅袅,顾司业的态度与往日截然不同。他亲自为林琛斟了一杯茶,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林琛啊,陛下隆恩,赐你直奏之权,此乃旷世殊荣,亦是我国子监之光彩。”
“学生惶恐,全赖陛下圣明,司业栽培。”林琛躬身接过茶杯,姿态放得极低。
顾司业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沉吟片刻,道:“你可知,这直奏之权,看似通天捷径,实则步步惊心?”
“学生愚钝,请司业指点。”林琛正色道。
“奏章直达天听,固然少了中间诸多掣肘,但也意味着,你的一言一行,都将直接置于陛下的目光之下。对则大功,错则大过,再无转圜余地。”顾司业目光深邃,“且朝中诸公,对此等殊遇,难免心生芥蒂。你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已立于危墙之下。”
林琛心中凛然,知道顾司业这是在真心提点自己。“学生明白,定当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嗯,”顾司业点了点头,语气放缓了些,“你以格物见长,陛下亦是看中你此点。日后奏对,当以此为基,多言实务,少涉空谈,更切忌妄议朝臣,卷入是非。”
“学生谨记司业教诲。”林琛再次躬身。顾司业这番话,几乎是明示他不要过早卷入严嵩与徐阶等人的党争,专心做他的“技术官僚”。
“去吧,好生思量。国子监终究是读书明理之地,圣贤之道,亦不可偏废。”顾司业最后叮嘱了一句。
从值房出来,林琛心中对这位看似古板,实则心中有丘壑的司业,多了几分敬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琛谢绝了大部分无谓的应酬,将精力重新投入到“格物”与了解时务之中。他深知,皇帝给他这项特权,绝不是让他用来歌功颂德或者争权夺利的,而是要他拿出实实在在、能富国强兵的“东西”。
他利用直奏之权,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急于抛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理论,而是上了一道看似平常,却精心准备的《请广开言路收罗格物致用之才疏》。
在这道奏疏中,他并未直接要求改革科举或设立新机构,而是以自身经历为例,委婉地指出,天下之大,必有如他一般,于算学、工巧、农事、地理等“实学”有所专长,却因不擅八股文章而埋没于乡野之人。他恳请皇帝下旨,令各地官府留意荐举此类“格物”人才,或可量才录用,或可将其着述、发明汇总至京师,由专人整理,或能于国计民生有所裨益。
这道奏疏,既迎合了皇帝对他“格物”能力的欣赏,又显得格局宏大,一心为公,并未触及任何人的核心利益,反而可能为一些不得志的“技术型”人才打开一扇小窗。更重要的是,这是在试探皇帝对他这类建议的接受程度,也是为他未来可能提出的更大胆的改革,铺设一块问路石。
奏疏通过黄锦递上去后,很快便有了回应。嘉靖帝朱批:“知道了。该部议行。” 虽然只是程序性的批复,交由礼部等相关部门讨论执行,并未立刻掀起多大风浪,但这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至少,皇帝愿意看他写的东西,并且没有驳斥。
这道奏疏的内容也不知如何流传了出去,虽未引起朝堂大佬们的过多关注,却在国子监内,以及京城一部分关注“实学”的中下层官员和士子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许多原本就对空谈理学感到厌倦,或自身在算学、匠造等方面有所长处的人,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对林琛这位“格物”先锋更是心生好感甚至崇拜。
林琛在国子监内那个以赵守正、李志远为核心的小圈子,无形中扩大了不少,隐隐有成为一股新兴势力的苗头。他们时常聚在一起,不再仅仅讨论经义,更多的是探讨林琛提出的各种“格物”问题,或是分析朝廷公布的各项政令、财政数据(林琛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他们进行简单的数据分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散学后,林琛正准备去藏书楼,一名身着低级宦官服饰、面生的小火者(小太监)悄悄塞给他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随即迅速离去。
林琛心中微动,回到斋舍,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仓促:“慎防工部,漕运事。”
工部?漕运?
林琛眉头紧锁。工部是张承嗣父亲的地盘,而漕运牵扯利益巨大,是贪腐的重灾区,也是严党的重要财源之一。这没头没尾的警告,是什么意思?是谁在向他示警?
他想起自己那道关于荐举格物人才的奏疏,正是发往礼部,而工部或许也会参与讨论?难道是因此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还是说,对方已经将他视为潜在威胁,准备主动出手?
他想起顾司业的告诫,想起黄锦的提点。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就要结束了。他这只被皇帝亲手放入池塘的“鲶鱼”,已经开始搅动水流,而水下的鳄鱼,也即将露出獠牙。
他走到窗边,看着国子监内熟悉的景致,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直奏之权在手,知识的权杖已然举起。下一步,他不能只是被动防御,他需要主动出击,在对方布局完成之前,找到自己的支点,撬动第一块关键的石头。
而这张突如其来的警告纸条,或许正是一个契机。工部,漕运……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又有什么,是他可以利用的?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潭浑水。
知识的权杖,不仅要能格物,更要能……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