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象台上,死寂一片。
唯有秋风卷过台面,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着众人的衣袂。
初亏已现,时间却比钦天监的预测整整晚了一个时辰!这个事实,如同一个无声却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位钦天监官员的脸上。监正那原本沉凝如古井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捻着念珠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几位监副更是面如土色,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那几位仙风道骨的老道,此刻也敛去了超然物外的姿态,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天象运行竟有如此偏差,这对他们赖以生存的“天人感应”学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所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了那个始终沉默平静的青衫少年身上。
他算对了!他不仅指出了偏差,甚至精准地预测了延迟的时间!
黄锦的眼中,惊讶过后,是难以抑制的欣赏与一丝深藏的盘算。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监正大人,天象已现,看来林秀才的推演,确有几分道理。”
钦天监监正身体一颤,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林琛,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复杂至极,有震惊,有羞愤,更有一种被后辈无情碾压的颓然。
林琛适时地微微躬身,语气谦逊依旧:“学生侥幸,偶合天机。钦天监诸位大人精研历法,偶有疏失,亦在所难免。”他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给了对方一个台阶。这不是仁慈,而是深知树敌太多的不智。
然而,这谦逊在钦天监众人听来,却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天空的云层又散开了一些。日食进程加快,那黑色的阴影不断扩大,逐渐将太阳吞食。阳光减弱,天地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仿佛黄昏提前降临。京城之中,隐约传来了百姓们惊恐的呼喊和敲击铜盆驱赶“天狗”的嘈杂声。
观象台上的众人,也无暇再去计较颜面得失,全都屏息凝神,紧紧盯着天空。
阴影持续蔓延,覆盖了大半个太阳。按照钦天监的预测,接下来将是“食既”,太阳被完全吞没,天地陷入短暂的黑暗,也就是所谓的“日全食”。
钦天监监正和官员们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是他们挽回颜面的最后机会!只要日全食出现,至少证明他们对食象的判断是正确的!
林琛却依旧平静。他抬头望天,心中默算着月球本影的轨迹。
阴影持续扩大,九成、九成五……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极细的金边,天地间已昏暗如同夜幕初降,气温也似乎下降了些许。
来了!最关键的时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那“食既”瞬间,天地彻底陷入黑暗的奇景。
然而,那最后一丝金边,顽强地存在着。它没有消失,反而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重新变宽!
阴影,开始退却了!
没有日全食!
京城地区,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场食分较大的日偏食!
“噗——”一位年纪稍轻的监副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气血攻心,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瘫倒在地。
钦天监监正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凉的栏杆才勉强站稳,他望着那开始复圆的太阳,眼中一片灰败。完了,钦天监数百年的权威,今日在他手中,彻底扫地!不仅时刻算错,连最基本的食象都判断失误!这已不是疏失,而是重大失职!
黄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撼。他看向林琛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如果说之前只是觉得此子聪慧,可堪一用,那么现在,他看到的是一种近乎“妖孽”般的洞察天机之能!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钦天监众人,对林琛道:“林秀才,随咱家来。”
林琛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默默跟上黄锦,走下观象台。
他们没有离开钦天监,而是被引到了一处僻静的值房。黄锦让林琛在此等候,自己则匆匆离去,显然是去向皇帝禀报。
值房内只剩下林琛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恢复光明的天空,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更深沉的思虑。他知道,自己今日看似大获全胜,实则已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钦天监背后关系盘根错节,与朝中诸多势力,尤其是与喜好祥瑞、天象的严嵩一党,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打垮了钦天监的权威,等于间接打了严党的脸,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黄锦去而复返。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林琛:“林琛,陛下要见你。”
终于来了!
林琛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跟在黄锦身后,穿过层层宫禁,向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禁城深处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皇宫。红墙黄瓦,殿宇巍峨,汉白玉的台阶雕刻着精美的蟠龙,守卫的禁军甲胄鲜明,眼神锐利,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搏上,让他不由得心生敬畏。
黄锦没有带他去往举行大朝会的皇极殿(奉天殿),也没有去往日常理政的文华殿,而是引着他走向更深处,一处名为“玉熙宫”的宫殿。这里,是嘉靖皇帝晚年主要居住和修道之所。
踏入宫门,一股浓郁的檀香混合着丹药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帷幔重重,隐约可见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一个身着道袍的瘦削身影。
“陛下,林琛带到。”黄锦在距离数步之外停下,躬身禀报。
林琛连忙依着礼数,跪伏在地:“学生林琛,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抬头,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血肉,直窥灵魂。这就是大明天子,二十余年不上朝,却能牢牢掌控朝局,让无数臣子战战兢兢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平身。”
“谢陛下。”林琛起身,依旧垂首恭立。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嘉靖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琛依言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只见蒲团上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虽穿着道袍,不似帝王,但那久居人上的气度,却比任何龙袍冕旒更具压迫感。
“你便是那个算出日食有误的林琛?”嘉靖帝缓缓问道,“年纪轻轻,如何懂得这些?”
“回陛下,”林琛早已打好腹稿,“学生祖上曾留有几本西域算学、天文杂书,学生自幼喜好,便自行研习。此次推算,亦是依据书中所述,结合历代天文记录,反复验算所得。学生深知此乃僭越,然……然不忍见天象误差,致使朝廷祭祀失时,百姓惶恐,故而冒死进言。”
他将一切归功于“西域杂书”和自己的“研习”,绝口不提任何超越时代的理论。
嘉靖帝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蒲团的边缘轻轻敲击着,没有说话。殿内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压抑的沉默,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忽然,嘉靖帝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朕听闻,你之前还献上过净水之法,于农事亦有所涉猎?”
林琛心中一凛,知道皇帝是在全面评估他的价值。“是,学生愚钝,只是觉得格物穷理,或可于民生略有小补。”
“格物穷理……”嘉靖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你格物格了这许久,可曾格出……长生之道?”
林琛头皮瞬间发麻!这个问题,比问他日食推算凶险百倍!他若说有,那是欺君,迟早被拆穿,死无葬身之地!他若说没有,很可能立刻触怒这位一心追求长生的皇帝!
电光火石之间,他深吸一口气,以头触地,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学生愚见,格物所能及者,乃天地运行之规律,万物生灭之道理。人之寿夭,受之于天,或与禀赋、境遇、调摄相关。学生所能探究者,乃如何顺应此规律,强健体魄,祛病延年,譬如净水以防疾,改良农事以足食,此或可间接增益寿元。然……长生不死,超脱物外,已非‘格物’所能穷尽,恐涉玄虚之道,非学生所能妄测。”
他巧妙地将“长生”拆解,承认“格物”可以“祛病延年”、“间接增益寿元”,这符合医学常识,也投合了皇帝对养生的需求,同时又明确划清界限,将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推向“玄虚之道”,既显示了自己的“实学”本色,又避免了直接否定皇帝信仰而触怒龙颜。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嘉靖帝盯着伏在地上的林琛,目光闪烁不定。一旁的黄锦,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许久,嘉靖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是……实话。”
他顿了顿,似乎失去了继续问话的兴趣,挥了挥手:“你且退下吧。黄锦。”
“奴婢在。”
“传朕口谕,国子监监生林琛,学兼中西,格物有得,于天象、民生皆有裨益。着……赐其可直接呈递奏章之权,遇有格物心得、利民之策,可直呈司礼监转奏。另,赏银百两,绢十匹。”
“奴婢遵旨。”
林琛心中狂喜,再次叩首:“学生谢陛下隆恩!”
直接呈递奏章之权!这等于给了他一条直达天听的渠道!虽然仍需通过司礼监,但这已是莫大的信任和殊荣!这比他预想的任何赏赐都要珍贵!
“去吧。”嘉靖帝闭上了眼睛,重新沉浸入他的修道世界。
林琛在黄锦的示意下,恭敬地退出了玉熙宫。
直到走出宫门,被秋日微凉的风一吹,他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
简在帝心!
他做到了!凭借这次日食推算,他成功地引起了皇帝极大的兴趣和初步的信任,并获得了一条至关重要的言路!
黄锦送他出宫,在宫门外,这位司礼监大珰看着林琛,意味深长地说道:“林秀才,不,林公子,陛下这道恩旨,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望你好自为之,莫负圣望。”
“学生明白,多谢公公提点。”林琛郑重行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寒门监生,他已经正式踏入了大明王朝的权力棋局。
当他回到国子监时,关于他在钦天监大展神威、并被皇帝亲自召见赏赐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整个国子监,为之轰动!
无数羡慕、敬畏、嫉妒、讨好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赵守正、李志远等人激动地迎上来,与有荣焉。而张承嗣之流,则面色铁青,远远避开,再不敢有丝毫挑衅。
林琛看着眼前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心中平静。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皇帝给了他权杖的雏形,而如何运用这根“知识权杖”,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劈开一条生路,并最终完成那看似不可能的系统任务,才是他真正的挑战。
前路,依旧漫长且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