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公来访后的第三天,正式的旨意便下来了。
依旧是那名传旨太监,但此次态度恭敬了许多,宣读了皇帝的特旨:赐林琛秀才功名(虽原主已是童生,但此次是皇帝亲口承认,意义不同),特许其入国子监进学,着即日入学。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有一份简短的旨意和一辆停在小院外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瘦猴和黑脸依旧跟着,但角色已从监视者变成了名义上的“随从”。
马车辘辘,驶离了那座软禁他多日的小院,穿过熙攘的街市,向着京城东北方向的国子监行去。
林琛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掀开车帘一角,默默观察着这座帝国的都城。街道比之前穿行时看到的更为宽阔,店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贩夫走卒、士绅官吏、僧道番夷,各色人等穿梭其间,勾勒出一幅远比历史书上更为鲜活生动的明代京城画卷。然而,在这繁华之下,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紧张,巡逻的兵丁,偶尔闪过的便衣探子,都提醒着他这里乃是权力漩涡的中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极为开阔的广场前停下。广场尽头,是一片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古建筑群。朱红的高墙,覆盖着琉璃瓦的巍峨殿宇,巨大的石制牌坊上,“国子监”三个鎏金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矗立着下马碑,气氛庄严肃穆,与市井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就是大明帝国的最高学府,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林琛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走下马车。瘦猴和黑脸识趣地留在车旁,目送他走向那扇象征着知识与权力门槛的大门。
在门房处验明身份文书(由传旨太监一并交付),一名身着青色襕衫的老吏仔细核验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引着他向内走去。
踏入国子监的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喧嚣被高墙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透着书香与陈腐气息的宁静。笔直的青石甬道两旁,是参天的古柏,枝叶苍劲,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一座座殿堂、斋舍井然有序,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略显陈旧,却自有一股厚重的历史底蕴。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香,还有淡淡的樟木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偶尔有身着蓝色或青色襕衫的监生三三两两走过,或低声交谈,或行色匆匆,他们看向林琛这个陌生面孔的目光,大多带着好奇与审视,少数则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倨傲。
老吏引着林琛穿过“集贤门”,绕过“辟雍”大殿(皇帝讲学之所),一路向内,来到一处名为“广业堂”的院落。这里是监生们日常上课和自习的主要场所之一。
堂内颇为宽敞,摆放着一排排古朴的书案,此时并非上课时间,只有零星几个监生伏案苦读。正前方是先生的讲台,背后悬挂着孔圣人的画像,两侧则挂着“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等匾额。
“林生员,你初来乍到,便在丙字叁号书案暂且安坐。今日博士有恙,暂由顾司业代课,讲授《大学衍义》。这是你的门籍、斋牌,凭此可去典籍厅领取本月用度,亦可入藏书楼阅览。监规在此,务必熟读谨记,不得有违。”老吏将一应物品交给林琛,语气平板地交代完毕,便转身离开了。
林琛捧着那摞东西,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略显陈旧的书案前坐下。书案上放着统一的文房四宝,虽然普通,却也齐全。他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桌面,心中感慨万千。从钱塘的漏雨茅屋,到这大明的最高学府,不过月余时间,境遇之奇,恍如隔世。
他定了定神,先拿起那本薄薄的《监规》翻看起来。条款繁多,从作息、课堂纪律、仪容仪表,到言行举止、交友往来,皆有严格规定,违者轻则训斥、罚跪,重则杖责、除名。其中尤其强调“不得妄议朝政”、“不得结党营私”、“须尊师重道,潜心圣贤之学”。
林琛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这国子监,既是培养人才的摇篮,恐怕也是禁锢思想的牢笼。
他将《监规》放到一边,又看了看门籍和斋牌,上面简单记录了他的姓名、籍贯和“特旨入学”的字样。这“特旨”二字,恐怕就是他此刻能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也是他未来需要小心应对的焦点。
他没有急于去领用度或逛藏书楼,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零星几个监生。
靠窗的一个监生,约莫二十出头,面色有些苍白,正对着一本《春秋》愁眉苦脸,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死记硬背。
另一侧角落里的一个,则衣着明显华贵许多,腰间的玉佩质地温润,他并未看书,而是拿着一面小铜镜,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发髻,眼神中带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懒散。
还有一人,坐在前排,背脊挺得笔直,看书极为专注,对林琛的到来恍若未觉,眉宇间带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仅仅是这惊鸿一瞥,林琛便知,这国子监内,同样是一个小社会,鱼龙混杂,各有心思。
约莫一炷香后,钟磬声响起,悠远绵长。原本零散的监生们开始陆续进入广业堂,很快便将能容纳百余人的大堂坐得满满当当。人声渐起,但并无喧哗,只是低语和交流课业的声音。
林琛这个生面孔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好奇、探究、漠然、不屑……各种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他坦然受之,只是微微垂眸,做出专心等待状。
忽然,堂内安静了下来。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胸前补子绣着鸂鶒(与周县令同级,正七品),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全场,不怒自威,监生们纷纷挺直了腰板。
此人便是顾司业了。林琛根据老吏的提示和此人的气度判断。
顾司业走到讲台后,并未立刻开讲,目光在堂内巡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琛身上。
“你,便是那位特旨入监的林琛?”顾司业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学生林琛,见过顾司业。”林琛起身,恭敬行礼。
顾司业打量了他片刻,眼神锐利,仿佛要将他看穿。“嗯,既是陛下特恩,当勤勉向学,不负圣望。坐下吧。”
“谢司业。”林琛依言坐下,心中明了,这位顾司业对自己恐怕并无太多好感,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甚至可能带着一丝审视。
顾司业不再看他,翻开书卷,开始讲授《大学衍义》。他引经据典,阐述朱熹的注疏,讲的都是“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大道理,言辞精到,逻辑清晰,显然是学问深厚之人。
然而,林琛听着,却有些走神。这些道理固然不错,但空泛而脱离实际。对于如何解决大明眼下土地兼并、流民四起、边患频仍的现实问题,这些“微言大义”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看向了那高墙之外的世界。他知道,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学这些已经僵化的“圣贤之道”,而是要以这里为起点,寻找志同道合者,播撒“新学”的种子,并寻找扳倒严嵩的机会与力量。
“……是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顾司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林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讲台,脸上恢复了专注的神情。他拿起笔,在面前的稿纸上,看似认真地记录着顾司业的讲解,笔下流出的,却是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零星的关键词,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个简化的物理或数学公式。
他像一滴落入清水的油,看似融入了这片知识的海洋,实则泾渭分明,内里自成一方天地。
第一天的国子监生活,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中开始了。林琛知道,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他需要尽快摸清这里的规则,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才能挥舞起他那独一无二的“知识权杖”。
而此刻,他只是一个安静坐在角落里的,不起眼的特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