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小院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瘦猴和黑脸依旧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林琛,但态度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观察,偶尔甚至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送来的饭菜质量明显提升了一档,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几片油光锃亮的肉食。连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下人,在送热水时,动作都轻缓了些许。
林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了。那卷“净水方”起了作用。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不知激起了多大涟漪,但至少让看管他的人意识到,他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寻常书生。
他依旧每日看书,散步,偶尔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些只有他自己懂的公式和图形。他在耐心等待,也在积极准备。他知道,下一次机会来临时,必须抓住。
第四天下午,小院的寂静被一阵急促却不失章法的马蹄声打破。
马蹄声在院门外停住,随即是轻微的交谈声和整理衣甲的窸窣声。
瘦猴和黑脸几乎是瞬间打起了精神,对视一眼,瘦猴低声道:“是宫里来人了。”
林琛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色直身(明代秀才常服),深吸了一口气。
院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的并非预想中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而是一位面白无须,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三山帽的中年宦官。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宦官打扮、但气质更为精悍的随从。
这中年宦官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眼神平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与瘦猴、黑脸那种阴戾截然不同。
瘦猴和黑脸见到此人,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无比:“小的参见黄公公!”
黄公公?林琛脑中飞速搜索,能与“黄”姓挂钩,且有此气派的宦官……难道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还是其他哪位大珰?
那黄公公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越过瘦猴和黑脸,直接落在了站在房门口的林琛身上。他的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将人从里到外看得清清楚楚。
“这位,便是献上‘古法滤水改良术’的林琛,林秀才?”黄公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内廷的腔调。
林琛不敢怠慢,上前一步,依着礼数深深一揖:“学生林琛,见过黄公公。”
黄公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脸上那丝笑意似乎真切了些许:“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能想出那般精巧的法子。”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地问道,“那滤水之法,林秀才是从何古籍中所得?又是如何想到要进献的?”
来了!试探!
林琛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与一丝“书呆子”式的兴奋:“回公公的话,学生家中曾有几本残缺杂书,其中提及古人以沙石滤水,学生便记下了。此次入京,饮水土不服,便想起此法,稍加改良尝试,侥幸成功。学生想着,此等利民小术,或可有益于京师百姓,若能经有司验证推广,亦是学生报效朝廷之心,故而……故而冒昧请两位公公代为呈递。”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一切归功于“杂书”和“偶然尝试”,重点强调“利民”和“报效”,绝口不提任何可能引人猜忌的深层动机。
黄公公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捻着袖口,不置可否。待林琛说完,他才缓缓道:“利民小术?林秀才过谦了。宫中试用此法,水质确实清冽甘甜了许多,连万岁爷饮了,都夸了一句‘有心了’。”
万岁爷……嘉靖皇帝!
林琛心头剧震,尽管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自己的方法得到了皇帝的认可,那种冲击力依然巨大。他脸上立刻适时的涌现出激动、惶恐、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声音都带着颤音:“陛……陛下……陛下天恩!学生……学生……”他像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要躬身下拜。
黄公公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大礼,淡淡道:“林秀才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知道的。今日咱家前来,便是奉了上意,有些话要问问你。”
“公公请问,学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琛垂首恭立。
“那滤水之法,所需白矾、木炭等物,用量几何?可有禁忌?若大规模用于军中或赈灾,成本几何?效率如何?”黄公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寻常,却个个切中要害,直指实际应用的核心。
林琛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对方不是在质疑方法的真伪,而是在考察他是否真的有扎实的、可推广的“知识”,而非一时的侥幸。
他略一沉吟,便条理清晰地回答起来。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明矾的絮凝原理(称之为“吸附浊物,使其沉降”),木炭的吸附作用(称之为“去其异味杂色”),并给出了在不同水质、不同规模下的建议用量范围。对于成本和效率,他更是根据记忆中的物价和实验数据,给出了一个相对保守但可信的估算。
他没有引用任何现代科学术语,全部用传统的、经验性的语言进行描述,但内在的逻辑却异常清晰严谨。
黄公公听着,眼神中的平和渐渐被一丝讶异和欣赏所取代。他原本以为这少年或许只是偶得奇术,有些小聪明,但这一番对答下来,他发现对方思路之清晰,考虑之周全,远非同龄人可比,甚至超过了许多在衙门里混迹多年的老吏。
“……故而,若用于军中,可因地制宜,简化步骤,以保障兵士饮水洁净,减少疫病为首要;若用于赈灾,则需考虑灾民聚集,需建造大型滤池,并辅以煮沸,方能万全。”林琛最后总结道。
院子里一片寂静。瘦猴和黑脸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这林秀才肚子里真有这么多“干货”。连黄公公身后的两名随从,看林琛的眼神也少了几分轻视。
黄公公沉默了片刻,手指停止了捻动袖口。他看着林琛,目光深邃:“林秀才不仅心思灵巧,于实务一道,竟也有如此见地。难怪周县令在奏折中,对你那农书也赞誉有加。”
农书!他连周文渊的奏折内容都知道!林琛心中更加确定,这位黄公公在宫中的地位绝对不低,极有可能就是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之一!
“学生愧不敢当,只是平日喜欢胡思乱想,偶有所得罢了。”林琛继续保持谦逊。
黄公公点了点头,似乎对林琛的态度颇为满意。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林秀才以为,如今朝廷,何事最为紧要?”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实务问题更加凶险!这已是在探问他的政见了!一个回答不好,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林琛心脏狂跳,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不能妄议朝政,不能攻击严嵩,也不能空谈仁义道德。他必须给出一个既符合皇帝心思,又能展现自己价值,且不触及核心权力斗争的答案。
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地看着黄公公,声音沉稳而清晰:“回公公,学生乃一介书生,不敢妄议朝政大事。只是……只是学生以为,陛下励精图治,心系天下,所求者,无非‘国泰民安’四字。欲达此境,外需强兵以御虏,内需富民以固本。学生所学粗浅,于军国大事无能为力,唯愿尽绵薄之力,格物穷理,若能于农事、工巧之上略有寸进,使百姓仓廪稍实,器物稍利,或可间接为‘富民’略尽绵薄,此便是学生所能想到的,最为紧要之事了。”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定位圈定在“格物穷理”、“农事工巧”的“技术官僚”范畴,只谈“富民”的技术手段,避开敏感的“强兵”与政治斗争,并将最终目标引向皇帝关心的“国泰民安”。
黄公公听完,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脸上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虽然很淡。
“格物穷理,富民固本……好,说得好。”他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林秀才年纪轻轻,能有此见识,不慕虚言,脚踏实地,难得,难得。”
他不再多问,转身对瘦猴和黑脸吩咐道:“好生照看林秀才,一应用度,不可短缺。”
“是!谨遵公公吩咐!”瘦猴黑脸连忙应下。
黄公公又看了林琛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林秀才且安心在此读书,陛下,自有圣断。”
说完,他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开了小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留下了一院子的波澜起伏。
院门重新关上。
瘦猴和黑脸看向林琛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里面充满了敬畏,甚至还有一丝……讨好?
“林……林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瘦猴挤出一个笑容,语气前所未有的客气。
林琛摆了摆手,脸上适当地露出些许疲惫:“有劳两位公公,学生有些乏了,想歇息片刻。”
“您请,您请!”两人连忙让开。
林琛回到房间,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后竟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黄锦!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嘉靖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宦官之一!他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陛下,自有圣断……”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道新的紧箍咒。
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并且已经在皇帝那里挂上了号。但与此同时,他也被放在了更显眼的位置上,未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灰暗的天空。
脑海中,系统的倒计时在无声地跳动。
【扳倒当朝首辅严嵩。时限:2年11个月11天。奖励:燧发枪图纸。失败:死亡。】
知识的权杖,他已经举起。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下一步,是该进入国子监了。那里,将是他在大明王朝播撒“新学”种子的第一块试验田,也将是各方势力角逐的另一个战场。
他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