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一部：书阁异响
第2章：《林中木语》
(起)
接下来的两日，锦官城依旧浸泡在无边无际的秋雨之中，天色晦暗如同傍晚，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带着腐朽与新生交织的气息愈发浓重。校园里关于老图书馆的怪谈，非但没有因为工匠的进驻而平息，反而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酝酿、发酵。
方圆闭门不出，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僻静的宿舍内静坐调息，或是翻阅随身携带的几卷关于巴蜀地理志异、巫蛊源流的古籍抄本。他需要尽快恢复前夜探查“诅器”时消耗的心神，并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那截诡异指骨可能存在的线索。
然而，史料浩如烟海，且多语焉不详，或刻意回避那些血腥阴暗的角落。关于古巴蜀时期的记载，除了浪漫的三星堆、金沙传说，便是“巫觋盛行”、“民好鬼神”等模糊描述，真正的秘辛，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那指骨上萦绕的怨气古老而纯粹，带着一种绝非寻常冤屈所能形成的、近乎“仪式化”的邪恶，这让方圆更加确信，其背后必然牵扯到某个失落已久的、信奉血祭或残酷巫法的古老部族或教派。
同时，他也在耐心等待。等待那位神秘的鲁班传人主动联系，或者，一个能让他“顺理成章”再次接近对方的契机。他知道，像老木匠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即便对方表现出同道的身份。他需要展现出足够的诚意、能力，以及……对这片土地、对这栋建筑、对那些可能受害的学子命运的关切。
契机，在第三天下午，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到来。
门外站着的是那晚带队的工头，他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蓑衣，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和无奈。
“方先生，打扰您清静了。”工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急促，“还是那根邪门的梁！老木头……就是那位老木匠师傅，他找到了替换那截被蛀空部分木料的法子，但那材料极其讲究，非得要特定的‘百年雷击桃木’不可，而且对年份、木质、甚至被雷击的方位都有说法！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儿让我们上哪儿找去？”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老木头说，他知道这成都府左近，或许只有一个地方还可能有这等材料，就在青城后山一片人迹罕至的老林子里。可他年纪大了，一个人进山实在让人不放心。我这边工地上又一刻离不得人……我寻思着，方先生您见多识广，又是文化人，不知……不知可否劳您大驾，陪老木头走这一趟？也好有个照应。”
方圆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竟有此事？百年雷击桃木……确是难得之物。学生虽不才，但对探幽访胜、辨识草木也颇有兴趣。若能帮上忙，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不知那位老师傅意下如何？”
工头见方圆答应得爽快，顿时松了口气，连连道：“老木头那边我去说！他性子是怪了点，但道理是讲的。有您这位学问人同行，他肯定放心！事不宜迟，眼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库房里备用的木料也不够支撑太久，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唉！”
约定好明日一早便出发后，工头匆匆离去安排。方圆掩上房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既是老木匠的考验，也是合作的正式开始。“百年雷击桃木”，至阳至刚，蕴含天雷破邪之力，正是克制“诅器”阴煞之气的绝佳材料。寻找此物，本身便是“固本”环节中最关键、也最艰难的一步。老木匠将此任务提出，并默许甚至推动他的参与，其用意不言自明。
(承)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浓重的雾气如同乳白色的幔帐，笼罩着整座城市，远山近树皆模糊难辨。方圆早早来到约定的校门口等候。
不多时，那个佝偻而沉稳的身影，便从弥漫的晨雾中缓缓走来。老木匠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背着那个沉重的工具箱，此外，腰间还多挂了一柄带着暗红色锈迹、却锋刃雪亮的短柄手斧，以及一捆结实的麻绳。
他看到早已等候在此的方圆，古井般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沙哑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了成都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老木匠对路径极为熟悉，穿街过巷，步履看似蹒跚，速度却丝毫不慢。他专挑那些僻静少人的小路行走，仿佛本能地避开人群的喧嚣。
方圆紧随其后，默默观察着。老者身上那股与土木自然交融的气息，在离开城市、逐渐靠近郊野时，变得愈发明显和活跃。他就像一株会移动的老树，沉默地扎根于这片土地，感受着山川地脉最细微的呼吸。
搭乘一段摇摇晃晃的乌篷船，渡过雾气迷蒙的江面，又沿着泥泞的田埂步行了约莫一个时辰，青城山那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墨绿色轮廓，便赫然出现在眼前。与平日里游人如织的前山不同，老木匠带着方圆，直接绕向了后山。
踏入后山山林的那一刻，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将本就阴沉的天光过滤得更加幽暗。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带着甜腥气的草木腐烂味道，以及泥土和菌类散发出的、原始而蓬勃的生命气息。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松软而湿滑。四周极其安静，只有偶尔从树林深处传来的、不知名鸟兽的奇异鸣叫，更添几分神秘与未知。
老木匠到了此地，如同鱼儿回到了水中。他不再需要辨认路径，而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向感，以及对方圆难以理解的、山林自身散发出的“指引”，毫不犹豫地向着某个方向深入。他时而停下脚步，用手抚摸路过的一些古老树木的树干，闭目感受片刻；时而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的苔藓种类或是岩石的走向。
方圆跟在他身后，心中暗自钦佩。这绝非普通樵夫或猎人的经验，而是将鲁班秘术中“相地”、“辨木”之法修炼到极高深境界的表现。他在与这片山林进行着无声的交流，聆听它的“语言”。
“雷击木，非凡木。”在一次短暂的休息时，老木匠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需木质致密，灵性内蕴之木，遭天雷一击而不死，反将雷霆破邪之力封存于焦炭枯木之中，历经岁月沉淀，方能成器。桃木，本就克邪，百年桃木，灵性更足，再经天雷……乃是镇煞、禳解之上上选。”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方圆，仿佛在确认他是否能理解这番话背后的重量。
“学生受教。”方圆郑重回应，“天雷乃天地正气所聚，至阳至刚，桃木亦具驱邪之性。二者相合，确是对抗那等阴邪诅器的无上利器。只是，如此灵物，想必亦有守护，或生于险峻之地，寻觅不易。”
老木匠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起身继续前行。他的判断没错，这个年轻人，不仅身负异术，更对玄理有着深刻的认知，并非只会蛮力的莽夫。
山林愈发深邃，道路几乎消失，全靠老木匠在前用那柄短斧劈开缠绕的藤蔓和荆棘。四周的树木也越来越粗壮古老，有些需要数人才能合抱，树皮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和寄生的菌类，仿佛已经在此矗立了千百年。空气中那股原始的、略带压迫感的气息也越来越浓。
(转)
就在两人沿着一条几乎干涸的、布满滑腻卵石的溪谷向上攀登时，走在前面的老木匠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方圆警戒。
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溪谷旁的泥地。方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湿润的泥地上，留着几道清晰的、绝非寻常野兽的足迹！那足迹似人非人，五指分明，但脚掌狭长，且入土极深，显示其主人要么体重惊人，要么……蕴含着强大的爆发力。更让人不安的是，足迹的边缘，隐约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却与图书馆那“诅器”同源的、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
“有东西……被引来了。”老木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或是守护灵木的‘山精’，或是……被那诅器邪气吸引而来的‘秽物’。”
他话音刚落，前方密林深处，陡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急促声响，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
老木匠毫不犹豫，反手从工具箱中抽出了几根看似普通的木楔，指尖飞快地在上面划过几个玄奥的符号，随即手腕一抖，那几根木楔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向四周几棵特定的大树树干之上！
“咄！咄！咄！”
木楔入木三分。
刹那间，方圆敏锐地感觉到，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方圆数丈之内，一股沉稳、厚重的气机骤然升起，如同无形的墙壁，将外界那股躁动不安的阴冷气息暂时隔绝开来！这是鲁班秘术中的简易结界，借助山林树木本身的地气布置而成，虽不持久，却能在关键时刻提供庇护和预警。
几乎在结界形成的下一秒，一道黑影猛地从一簇茂密的灌木丛后扑出！
那东西约莫半人高，身形佝偻，覆盖着黑乎乎、湿漉漉的、如同苔藓与水草混合体的毛发。它的四肢细长，指尖尖锐，散发着寒光。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脸——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两个不断开合的、如同黑洞般的孔洞，以及一张裂到耳根、布满细密尖牙的巨口！它周身缠绕着与泥地上足迹同源的阴冷邪气，一双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结界中的两人，尤其是……身上带着一丝“诅器”探查残留气息的方圆！
“是‘瘴傀’！”老木匠低喝一声，语气笃定，“山林阴湿秽气，混合横死动物残魂所化，最喜追逐阴煞之物！定是被你身上那丝诅器气息引来的！”
那瘴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猛地撞向无形的结界！结界光幕一阵剧烈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老木匠脸色一白，显然维持这临时结界对抗如此凶戾的邪物，对他消耗极大。他急声道：“此物畏火、畏阳刚之气！老朽困住它，先生速想办法破之！”
情况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方圆眼神一凝，知道此刻绝非藏拙之时。他上前一步，将老木匠护在身后，体内真武心法轰然运转，丹田内那柄已觉醒的“剑魂”虚影清光大放！
他并未唤出实质的水剑，而是并指如剑，凌空虚划！指尖过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水流汇聚，凝聚成一道清冽剔透、由纯粹真炁与剑意构成的尺许长气剑！剑身之上，隐隐有玄武盘绕的虚影浮现，散发出中正平和、却又凛然不可侵犯的浩荡气息！
“真武敕令，荡魔诛邪！破！”
随着他一声低叱，那柄真炁剑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射正疯狂冲击结界的瘴傀！
瘴傀似乎感知到致命的威胁，发出一声恐惧的嘶嚎，想要躲闪，但真武剑意已将其牢牢锁定！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牛油。真炁剑影精准地没入瘴傀的胸膛！至阳至刚的真武雷法之力与精纯剑意瞬间在其体内爆发开来！
“嗷——！”
瘴傀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身体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块，剧烈地扭曲、膨胀，那黑乎乎的体表迅速变得焦黑，冒出滚滚浓烟，腥臭扑鼻！不过眨眼功夫，它便在耀眼的清光与肆虐的电弧中，彻底瓦解、消散，只留下一小滩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粘液，以及几缕迅速被山林清气净化掉的残余秽气。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快。
方圆散去指尖真炁，脸色微微泛白。在这等阴湿秽气深重的环境中，全力催动真武雷法，消耗远比平时更大。他回头看向老木匠，只见老者正缓缓将射出的木楔收回，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着方圆，尤其是他刚才并指如剑的右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与……一丝了然。
“真武……荡魔……”老木匠喃喃低语，随即深吸一口气，对着方圆，郑重地拱了拱手，“老朽眼拙，原来先生是玄武大帝座下传人，失敬！”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不再有丝毫的疏离与试探，只剩下纯粹的、对同道以及对方所展现出的强大力量的尊重。
(合)
经此一役，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层隔阂与试探的薄冰，被共同对敌的信任与各自展现的能力所打破。
老木匠不再沉默寡言，在接下来的路途中，他开始主动与方圆交流，不仅是关于寻找雷击木，更会提及一些鲁班一脉对山川地气、土木灵性的理解。
“世间万物，皆有其‘性’。”老木匠一边拨开挡路的藤蔓，一边说道，“金铁有其锐，流水有其柔，草木亦有其灵。我辈匠人，首重‘相性’，知其性，方能顺其势，用其长。这雷击桃木，便是木中之‘烈阳’，其性刚猛暴烈，专克阴柔邪祟。”
方圆认真聆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前辈所言极是。道家亦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物性，便是顺应天道。以这至阳桃木，克制至阴诅器，正是阴阳相克之理的应用。”
一老一少，在这幽深的山林中，就着玄奥的道理，进行着深入的交流。虽然师承不同，法门各异，但追求天地至理、守护世间平衡的核心却是相通的。两人都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又向前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一片布满嶙峋怪石、气氛格外凝滞的区域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位于山坳中的小小谷地，三面环山，谷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木。那正是一棵桃树，树干之粗壮，需三四人方能合抱，树皮皲裂如同龙鳞，枝桠虬结盘绕，指向天空，虽已无叶，却自有一股苍劲磅礴的生命力。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棵巨桃树靠近顶端的部分，有一截明显焦黑枯死的巨大枝干，如同被利剑斩断，断面狰狞，通体乌黑，仿佛凝结了无数的雷火之力。即便相隔一段距离，方圆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截焦黑枯木上散发出的、精纯而内敛的至阳至刚之气！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一位沉睡的雷霆巨人，等待着唤醒它的那一刻。
“就是它了。”老木匠仰望着那截雷击木，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虔诚的光芒，“百年之龄，雷击而不死，反而将天雷之力封存孕育……真是天不绝人之路！”
然而，他的激动很快被一丝谨慎取代。他示意方圆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谷地四周。
“此等灵物周遭，必有异状。”他低声道，“方才那‘瘴傀’或许只是被你我气息引来的小角色。真正守护此木的，恐怕……”
他话音未落，方圆也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不对劲。谷地中的空气似乎格外凝滞，周围那些原本偶尔响起的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开始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苏醒，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那威压并非阴邪，反而带着一种古老、蛮荒、不容侵犯的意味！
老木匠深吸一口气，从工具箱中取出了那柄暗红色的短斧，双手紧握，摆出了一个防御的架势，沉声道：“先生小心，恐怕是……‘木灵’守御！”
方圆也瞬间提聚全身真炁，剑魂在识海中轻鸣，蓄势待发。他目光凝重地望向那棵巨大的雷击桃树，以及它周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谷地。
寻找材料的最后一步，显然不会如此顺利。想要取得这天地孕育的辟邪圣物，必然要经过其守护者最后的考验。
山谷幽深，雾气不知何时又开始聚集，将那棵巨大的桃树和那截焦黑的雷击木衬得愈发神秘莫测。危机，一触即发。
（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