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在巷口尽头撞了最后一下,余响裹着深秋的寒气钻进佐道人的袖口,他抬头望了眼天,墨色的云团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青灰色的瓦檐上,连半颗星子都透不出来。指尖的铜壶滴漏刚好坠下最后一滴水珠,“嗒”的一声落在铜盘里,在这死寂的夜里竟像惊雷般炸响——子时到了。
废弃小屋里的法台早用朱砂画好了镇魂阵,黄纸符被夜风卷得边角发颤,佐道人枯瘦的手指攥着块巴掌大的黑木令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令牌表面刻着扭曲的鬼纹,摸上去凉得像冰,贴在掌心时竟隐隐传来细碎的抓挠感,仿佛里面困着的东西正急着出来。这是阴煞令牌,也是他压箱底的底牌,牌子里锁着的白衣阴煞,是他耗了整整二十年精血养出来的凶物。
他这辈子没怕过谁,唯独栽在了梁红手里。那个开医馆的后生,一双素手能接骨续筋,一碗汤药能起死回生,偏生还懂些驱邪的门道。
“顾不上了……”佐道人喃喃自语,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唾沫,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比谁都清楚动用阴煞的代价——每一次召唤,都会折损他三年寿元,上次为了破一个百年老坟,他已经折了六年,如今鬓角的白发又添了些,夜里时常咳得喘不过气。可梁红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今日这底牌,必须亮。如果说这次事情办砸了,蔡老板也不会饶了他。
他将阴煞令牌稳稳放在法台中央,令牌一接触朱砂阵纹,表面的鬼纹突然亮了起来,泛着幽幽的绿光。接着他从袖袋里摸出三张黄符,符纸上画着狰狞的鬼头,朱砂是用黑狗血调的,墨迹里还掺了他自己的指尖血。火折子“嗤”的一声燃起,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符纸边缘,很快便有黑烟升起,那烟味古怪得很,像是烧焦的头发混着腐叶的腥气。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引煞归位,速现真形!”佐道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每念一句,就往火里添一张符。三张符烧尽时,法台周围的空气突然冷了下来,原本就死寂的风彻底停了,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令牌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
先是一缕极淡的阴气从令牌缝隙里钻出来,像游丝般飘在半空,接着阴气越来越浓,渐渐聚成一团黑雾,将整个法台都罩了进去。黑雾里的哭声越来越清晰,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哭,而是细弱的、断断续续的“咦咦呀呀”,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哼不成调的曲子,却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寒。
佐道人屏住呼吸,紧盯着黑雾。突然,黑雾猛地一缩,接着“飘”出一个身影——那是个女子,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裙,裙摆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她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哪是人的眼睛?眼窝深陷,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漆黑的空洞,空洞边缘还在缓缓渗着赤红的血液,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白裙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去……”佐道人咬着牙,抬手往镇东的方向指了指,“把梁氏医馆里的人,都带回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因为折寿的反噬开始隐隐作痛,也是因为这白衣阴煞的模样,即使看了二十年,依旧让他心悸。
白衣阴煞没有回应,只是停在原地,继续“咦咦呀呀”地哼着那支阴森的小调。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却让法台上的朱砂阵纹都结了层薄霜。过了片刻,她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纤细苍白,指甲又尖又长,泛着青黑色的光——朝着佐道人指的方向,慢慢飘了过去。
她飘得很慢,白裙在无风的夜里轻轻飞舞,像一片被风吹动的纸钱。所过之处,院墙上的青苔迅速枯萎,石板路上凝结出细小的冰粒,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佐道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观门口,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黑血从嘴角溢了出来,滴在法台的朱砂阵纹上,瞬间被阵纹吸了进去,原本鲜红的阵纹,竟隐隐透出一丝黑色。
他知道,这是寿元折损的征兆。可他不在乎了,只要能除掉梁红,只要能夺回镇上的香火,就算折上十年、二十年寿元,他也认了。
镇东的梁氏医馆里,梁红还在灯下配药。药杵捣着药材,发出“咚咚”的轻响,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安稳。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动作,抬头望向窗外。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了,只有几盏灯笼挂在门口,昏黄的光映着门板上“梁氏医馆”四个字。
“这风……”梁红皱了皱眉,伸手推开窗。夜风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腥气——那是阴煞身上独有的味道。他眼神一凛,转身从药柜最底层抽出一个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把七星法剑,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还有一张叠得整齐的黄符。
他知道,今晚,怕是睡不安稳了。而此刻,那道穿着破烂白裙的身影,正沿着青石板路,一步步朝着医馆的方向飘来,空洞的眼窝里,赤红的血液还在不停渗出,那支“咦咦呀呀”的小调,也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