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签押房内,气氛凝重。书吏们埋头整理着从甄家查抄来的文书信函,偶尔有低语声和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说!甄远道还有哪些往来密切之人!”刑房里传来的厉声喝问,夹杂着皮鞭破风的声响与模糊的呻吟,让外间的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一名司狱快步从刑房走出,脸上带着一丝收获的振奋,对着几位主事官员拱手低语:“大人,撬开了一个老仆的嘴,吐露了些许信息……似乎,甄远道在外头,还有个儿子。”
几位御史闻言,精神皆是一振,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意味着案情有了新的突破口,一条更隐蔽的线头被扯了出来。立刻便有干练的衙役被分派出去,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深挖。
时近正午,梁世铮与安凌远一同走出都察院那肃穆的大门,拐进了附近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个支着布棚的小摊,几张破旧木桌,专卖阳春面。二人寻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
“两碗阳春面,多撒些葱花。”梁世铮对摊主吩咐道,随即转向安凌远,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宫中一切顺利,恭喜凌远了。泠贵人已晋位泠嫔,娘娘与七阿哥母子均安。”
安凌远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忧色被冲淡了不少:“多谢世铮兄告知。家姐在宫中,全赖昭妃娘娘多加照拂,如今得知她一切安好,我这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些许。”他拿起粗糙的竹筷,正欲与梁世铮讨论方才听来的甄家外室子一事,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口,动作却猛地顿住。
“世铮兄,”安凌远用眼神示意,声音更低了,“你瞧那边,那人……是不是沈家那位姑爷,京中四品太仆寺少卿唐修远?”
梁世铮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常服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上下来。那男子侧脸清俊,不是唐修远是谁?
“是他。”梁世铮点头,眉头微蹙,“他搀扶的……想必就是表姐沈蓉了。奇怪,蓉姐儿身子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他本是热心肠,想着既是亲戚,理应上前打个招呼,问问是否需要帮忙。然而,待那妇人微微侧过身,露出半张脸时,梁世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女子眉眼娇媚,身量纤细,根本就不是他那个端庄温婉的表姐沈蓉!
再看唐修远,他一手稳稳托着那妇人的手臂,另一手虚虚护在她腰后,低头与她说话时,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小心,那举止间的亲昵,绝非寻常关系。
梁世铮与安凌远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二人默契地不再作声,只静静看着唐修远搀着那妇人,步履轻缓地走进小巷深处,最终推开一扇木门,消失在一个小巧的院落里。
“去,打听一下。”安凌远对跟在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机灵,立刻装作路过的模样,与巷口坐着晒太阳的几个老妪及一个货郎攀谈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禀报:“老爷,梁少爷,问了几家邻居。都说那院子是一位南方富商赁下的,说他与家中娘子恩爱非常,为人和善,出手也大方,只是深居简出,不常与人往来。”
“娘子?!”梁世铮听到这两个字,胸中一股怒火直冲顶门,拳头骤然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性子刚直,最见不得这等龌龊事,更何况受害的还是自己的表亲。
安凌远见状,连忙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世铮兄,息怒。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冲动。”
恰在此时,都察院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来:“梁御史,安都事,快请回去!外出查探的弟兄们回来了,有重大发现,几位大人召诸位即刻回衙商议!”
公务要紧,梁世铮强行压下心头怒火,与安凌远匆匆赶回都察院。
议事厅内,气氛热烈。派去江南调查的人带回了确切消息:甄远道的外室子,竟一直养在其岳家云氏府中!此事便显得愈发蹊跷复杂,只因云家虽是小官,却也是正经官身,需得立刻上报,请示下一步行动。
梁世铮听着同僚们的议论,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翻江倒海。他脑中不断闪过唐修远与那外室的身影,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念头逐渐成形。
当日下值,梁世铮未做片刻停留,跨上马便直奔沈府。
沈家正厅,灯火通明。沈夫人端坐主位,沈少夫人(沈青崖之妻,陈郡谢氏嫡次女)陪坐一旁,面色沉静。沈青崖也在座,连带着府中积年的老人兰因姑姑和采月,都垂手侍立在侧。显然,梁世铮匆忙而至,已让众人预感到了不寻常。
听梁世铮将今日所见所闻细细道来,厅内一片寂静。
沈少夫人最先开口,她声音平稳,却切中要害:“世铮表弟,依你看来,那妇人怀胎……可是临盆之态?与咱们蓉姐儿的身孕,月份可相近?”
梁世铮脸色铁青,点了点头:“观其腹形,与蓉表妹相差无几,只怕……就在这月了。”
此时,一直沉默的兰因姑姑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开口道:“夫人,少爷、少夫人,恕老身多嘴。早年曾听闻一桩旧事,说这位唐家姑爷在科举入仕前,家乡有一位表妹,两人自幼一处长大,可称得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后来那表妹家道中落,这婚事便不了了之。方才听梁少爷描述那女子的年岁与容貌风韵……老身斗胆揣测,只怕,便是此人了。”
沈夫人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若真如此……不妙啊。这架势,怕不是存了李代桃僵、混淆血脉的心思!”
“什么?!”梁世铮霍然起身,怒气再也抑制不住,“他们竟敢!我这就去套马,直奔唐家,与他当面评理去!”
“不可!”沈少夫人立刻出声阻拦,语气斩钉截铁。
梁世铮不解地看向她:“表姐!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欺辱蓉表妹?”
沈少夫人起身,走到他面前,神色冷静:“世铮表弟,你的心情我明白,我们何尝不心疼蓉姐儿?但你需冷静想想。婚后,唐姑爷未曾纳妾,蓉姐儿如今又即将临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闹上唐府,将此事掀开,外人会如何看?他们只会道沈家女善妒,容不下人,连夫君在外有个红颜知己都要闹得鸡犬不宁!”
她顿了顿,继续剖析利害,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梁世铮心上:“再者,那唐修远是唐家这一辈里科举成绩最好、官位最高的人,是全族的指望和荣耀。你若因此事动摇了他的官声,影响了他的仕途,唐家上下会如何对待蓉姐儿?届时,她在那府里,可真就是孤立无援,寸步难行了!我们这是在帮她,还是害她?”
梁世铮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满腔怒火化为焦灼:“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一直未曾开口的沈青崖此时走了过来,拍了拍梁世铮的肩膀,脸上竟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淡然笑意:“世铮,关心则乱。这等后宅阴私之事,非我等男子所长。此事,便交给你表姐处置吧。”他转向沈夫人,语气温和,“夫人,可是需要为夫与世铮,在外为你跑跑腿,敲敲边鼓?”
沈夫人唇角微扬,轻声慢语:“我听闻,唐姑爷的上峰,太仆寺卿丁大人的正妻,母家瓜尔佳氏,是满洲镶黄旗的姑奶奶,性子最是刚烈泼辣,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微微一顿,语气意味深长,“你们说,若是让这位丁夫人‘偶然’得知,她家老爷竟也在外头金屋藏娇,还快要有庶长子了……以她的性子,会当如何?”
梁世铮与沈青崖对视一眼,瞬间明了了沈夫人的全盘计划。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冷意。
“夫人\/表姐高明!”二人异口同声。
夜色中的沈府正厅,一场不见刀光剑影,已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