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清晨推开门,天地间已一片素白。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却盖不住校场里震天的呼喝——飞虎营的士兵们赤着臂膀扎马步,雪花落在汗湿的脊梁上,瞬间化在热气里;骑兵队的马蹄踏碎积雪,在白茫茫的场地上踏出深浅不一的印子,呼喝声穿透风雪,格外清亮。
沈青立在城楼上,看着下方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转瞬即逝。身旁的亲兵递上一件厚氅:“将军,雪大了,披上吧。”
他接过披上,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难民营。临时搭建的窝棚外,几个老人正给孩子们分发棉衣,是上个月从河间府运来的棉料,由营里的妇人连夜缝好的。一个裹着厚棉袄的小孩举着半个窝头,对着沈青的方向咧开嘴笑,冻得通红的脸蛋像个熟透的苹果。
“难民的过冬粮还够吗?”沈青问身后的军需官。
“回将军,按人头算,够吃到开春了。”军需官递上账册,“就是柴火得再备些,前些日子砍的柴快烧完了。”
“让后勤队再去后山伐些,注意别伤着幼树。”沈青翻了两页账册,指尖在“青阳城”三个字上顿了顿,“我回趟青阳城,这边交给你盯着。”
军需官愣了愣:“将军要亲自回去?要不派个人……”
“没事。”沈青合上账册,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有些事得亲自处理。对了,告诉张猛,骑兵队的耐寒训练别太急,循序渐进,别冻出病来。”
三日后,雪小了些,沈青换上一身常服,只带了两名亲兵,骑着一匹枣红马,往青阳城的方向去。马蹄踏在积雪的官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两旁的枯树挂着冰棱,像一串串水晶。
“将军,咱们多久没回青阳城了?”亲兵小李忍不住问,他是青阳城人,离家快半年了。
沈青望着前方被雪覆盖的路,算来已有八个月。上次回去还是初夏,那时城河两岸的柳树刚抽出新绿,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行至半路,路过一个驿站,歇脚时竟遇到了青阳城商会的王掌柜。王掌柜见到沈青,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沈将军?您这是回青阳城?”
“嗯。”沈青颔首,“王掌柜这是……”
“哎,还不是为了这批货。”王掌柜苦着脸指了指院里的马车,“本来该上月到的棉布,路上耽搁了,这大雪天的,生怕冻坏了。”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说起来,您离开后,城里倒安稳,就是……李府那边,听说不太安生。”
沈青眉峰微蹙:“李府怎么了?”
“李老爷上个月纳了个妾,听说性子厉害,把府里搅得鸡犬不宁,连带着李公子在书院都没心思读书了。”王掌柜叹了口气,“不过您放心,城里的商户都念着您的好,那些宵小之辈不敢作乱。”
沈青“嗯”了一声,没再多问。李府的事他没兴趣,只是想着回去看看老宅的院子,还有……那个总爱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老猫还在不在。
又走了两日,远远望见青阳城的城楼,比记忆中更显古朴。城门口的守卫认出了沈青,慌忙行礼:“将军回来了!”
进了城,雪后的青阳城倒比雁门关热闹些。街上的店铺大多开着门,酒肆里飘出羊肉汤的香气,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嬉笑声老远就能听见。
“将军,先回府?”亲兵问。
沈青勒住马,看向街角的一家糖画摊。摊主是个白发老人,正给一个孩子做糖老虎,手法娴熟。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带他来买糖画,每次都要一支糖龙。
“先去老宅。”他调转马头,往城东的方向去。那里有他从小到大住的院子,也是他离开青阳城时,唯一想回头再看一眼的地方。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积雪被踩得飞溅,沈青的目光掠过熟悉的街景,心里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来。他不知道,这趟归程,除了故园的记忆,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青阳城的雪比雁门关柔些,落在沈府的青瓦上,积起薄薄一层白,倒添了几分雅致。沈青推开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惊得廊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扫雪的老仆哼着小调。沈青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声张,自己提着行囊,踩着积雪往正屋走。窗纸上映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伏案忙碌,发间的银簪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放轻脚步,推开虚掩的房门。暖炉的热气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墨香。周依云正低头看着账本,指尖的算珠拨得飞快,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算的账目。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发顶,给那乌黑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边。
听到动静,依云抬起头,先是一愣,随即眼里泛起惊喜的光,手里的算珠“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你……你回来了?”她站起身,裙摆扫过凳脚,带起一阵微风。
沈青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八个月未见,她清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想来是日夜操劳的缘故。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秋水,看到他时,盛满了欢喜,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他放下行囊,走上前,目光落在桌上的账本上,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收支,字里行间都是她的心血。“怎么还在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旅途的风尘,也藏着难以言说的心疼。
依云这才回过神,慌忙把账本合上,脸颊微红:“也不是很忙,就是算算这个月的进项。你……一路累了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了羊肉汤,这就去热。”
“不用。”沈青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微凉,指腹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拨算珠、握笔杆磨出来的。他心里一紧,想起雁门关的安稳,想起源源不断的物资,想起那支日益壮大的商探队……这一切的背后,都是眼前这个女子,在青阳城默默支撑。
“依云,”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费心?”
依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挣开他的手,转身去拨暖炉的炭:“说什么呢。你在前方打仗,我在后方守着家,不是应该的吗?”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再说,能为你做点事,我……我愿意。”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羽毛般拂过沈青的心尖,暖得他鼻尖发酸。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委屈你了。”
依云的身子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轻轻靠在他怀里,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不委屈。看到商队把铁料送到雁门关,看到难民们有饭吃,看到你派人传来的平安信……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暖炉里的炭噼啪作响,屋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沈青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这八个月的思念,都揉进这个拥抱里。他想起在雁门关的日日夜夜,想起每次收到她的信时的踏实,想起那些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原来,都是来自这里,来自眼前这个人。
“对了,”依云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挣开,转身从柜里拿出一个布包,“这是给你做的。”
布包里是一件厚棉甲,里子铺着柔软的羊毛,甲片打磨得光滑,显然是费了心思的。“知道雁门关冷,我让匠坊的师傅改了样式,轻便些,也暖和些。”她递过来,眼里带着期待,“你试试合不合身?”
沈青接过棉甲,入手沉甸甸的,却暖得烫心。他想起自己在雁门关穿的铁甲,冰冷沉重,此刻握着这件棉甲,竟觉得比任何铠甲都坚实。“我这就试试。”
他穿上棉甲,大小正合适,羊毛贴着肌肤,暖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依云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雪,满意地点点头:“正好。看来我的眼力没退步。”
沈青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风雪、军营的苦寒,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原来最坚实的铠甲,不是铁石铸就,而是眼前这份藏在细节里的牵挂。
“别忙账本了,”他握住她的手,“陪我走走吧。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吗?”
“开了,开了好几枝呢。”依云笑着点头,眉眼弯弯,像含着星光,“前几日雪刚下时开的,可香了。”
两人并肩走出房门,踏在积雪的庭院里。墙角的红梅果然开得正盛,雪压枝头,红得似火,香气清冽。沈青看着身边的依云,她正仰头看着梅花,侧脸在花影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雁门关拼死守护的,不只是城池与百姓,更是这份灯下算账的安宁,这份梅边同行的暖意。
“依云,”他轻声说,“等这乱世平息了,我就回青阳城,陪你守着这个院子,看每年的梅花。”
依云转过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笑着点头:“好啊。我等着你。”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却不觉得冷。沈青握紧了依云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足以抵御这整个寒冬。
正屋的灯还亮着,账本静静躺在桌上,暖炉的热气氤氲着。院外的风雪再大,也吹不散这屋里屋外的暖意,那是故园的温度,也是心之归处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