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还静静躺着一份来自卢象升的奏疏。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名、广平、顺德三府。
卢象升。
天启二年的进士,一个二十二岁便已金榜题名的天纵奇才。
文能安民,武能剿匪。
在那个本该发生的历史里,己巳之变,他一个区区知府,便敢招募万余兵马追着皇太极的后背砍杀。
三十八岁官至兵部尚书,可惜,最终因自己的优柔寡断和朝中掣肘,含恨而终。
若非如此,历史的走向或许会全然不同。
朱由检当初让他练天雄军,去对付一群流民饥匪,本就是牛刀小试。
己巳一战,虽调他封堵皇太极南下,却终究没给他真正一展拳脚的机会。
琢玉以砺其锋,敛华而养其器。
如今三府安定,是时候,给他换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了。
恰在此时,一份来自工部的奏疏落入朱由检的视线。
范景文的字,一如既往的工整。
次日,早朝之后。
乾清宫西阁,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炎热的气息。
朱由检召见了兵部尚书忠襄伯孙承宗、工部尚书天工伯范景文,以及礼部尚书徐光启,户部尚书袁可立。
四人皆是内阁重臣,亦是他倚重的心腹。
“范爱卿,喀喇沁草原那边,进度喜人。”
朱由检将范景文的奏疏置于最上,声音平静地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范景文立刻出列,躬身回话:
“回陛下,赖陛下天威,工匠用命,六座卫堡已然建成,其间的道路、烽燧也已贯通。”
“两座主城,工程亦已过半。”
“善。”
朱由检满意地点头,他从御案后起身,踱步至墙上悬挂的巨大舆图前。
“城已建,当有其名。”
“名不正则言不顺。”
“今日召四位爱卿来,便是为此。”
他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
喀喇沁草原上嵌入的那两座崭新城池。
徐光启花白的胡子微微一颤,这位礼部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躬身。
“陛下,臣以为,可为“定远” 。效汉博望侯张骞封爵之意,喻定鼎边远、开拓疆宇之功。二为”永平“,此名承炎汉之正朔,合礼乐之华章,若用于此,恰似昭告天下:陛下开疆之功,直追汉武明章之盛,文治武功,彪炳史册。”
说完补了一句奉承,显然最终还是需要皇帝拍板。
“然宸衷明断万里,非臣等可窥万一。”
朱由检听罢,只是笑了笑,说出了自己心中想好的城名。
“此城,朕意名之‘朔方’。”
朔方!
徐光启浑浊的眼眸瞬间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陛下!朔方,乃汉武帝北逐匈奴所设之郡,亦为唐太宗威服突厥之要镇!”
“陛下以此为名,其志…其志在光复汉唐旧土啊!”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朱由检点点头,说出自己想定这个城名的想法。
“朔方者,取其古义,彰朕绍续先王、光复旧土之志。”
“朕要让草原上所有人都明白,大明将士的脚踏到哪里,哪里,便是我大明的王土!”
话音未落,他又指向蓟州边墙之外的另一座新城。
“此城,朕意名之‘宁北’。”
孙承宗沉吟着开口:“宁北……陛下意指昔日的大宁卫?”
“正是。”
朱由检颔首。
“大宁卫,太祖高皇帝控扼北虏之雄镇,后成祖文皇帝因时事暂缓,然其地终为王土。”
“如今,朕设此宁北城,就是要告诉建州那帮反贼,告诉草原上所有的部族……”
“大宁,朕迟早要拿回来!”
“这北方的安宁,将由我大明,亲手来定!”
朔方!
宁北!
一个昭示着开疆拓土的无上雄心!
一个宣示着平定北疆的绝对决心!
孙承宗与徐光启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这位年轻的帝王,正在让大明一步步走向昌盛。
四人齐齐躬身,声音里满是敬畏:“陛下圣明!”
“城池既定,当有良将镇之。”
朱由检转过身,视线落在了兵部尚书孙承宗的身上。
“卢象升在大名府练兵安民,已历数年,天雄军初具雏形,三府之地政通人和。”
“朕意,升大名府巡抚卢象升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授巡抚朔宁等处地方,总督军务之职。”
“节制朔方、宁北二城,及周边所有卫堡兵马!”
总督两座新建的草原雄城!
这等于将大明整个北疆防线最突出的一把尖刀,交到了卢象升的手里!
孙承宗身为兵部尚书,对卢象升的了解远超旁人。
他没有立刻附和,而是沉默了片刻,整理着思绪,用一种极为郑重的语气开口。
“陛下圣明。”
“卢象升,确是国之干城。”
他的评价极高。
“此人统兵之才,世所罕见。以文臣之身,临百万之师而色不变,身先士卒,与下同甘苦,古之名将莫过于此。”
朱由检安静地听着,他知道,孙承宗的重点在后面。
果然,这位两朝帝师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了忧色。
“然,卢象升此人,是一柄无鞘的利剑。锋利无匹,却也少了回旋余地,过刚则易折。”
“他心性纯粹,容不得半点沙子,眼里见不得浊秽。这既是他的风骨,却也是他的命门。”
孙承宗抬起头。
“故,欲用好这柄利剑,非独善其战,必先善其自保。老臣恳请陛下,为其配一刚柔并济、通权达变之士为副手,非为掣肘,实为补阙。”
“为他磨平些不必要的棱角,护他周全。”
朱由检的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
孙承宗,看人真准。
卢象升的结局,正是他性格悲剧的最终体现。
一把没有剑鞘的绝世好剑,锋芒毕露,却也容易伤到自己。
“孙师傅所言极是,此事,朕会斟酌。”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转而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份带着海风咸湿味的奏疏。
厦门湾捷报。
“北疆之事暂定,我们再说说南边。”
朱由检拿起那份捷报,在三人面前扬了扬。
“福广水师大捷,全歼荷兰与海寇刘香的联合舰队。俞咨皋打得不错,朕心甚慰。”
范景文和徐光启脸上立刻露出喜色,这份捷报昨日已经内阁,此刻回想,依旧让人心潮澎湃。
“俞咨皋在奏报里说,郑芝龙的堂弟郑鸿逵,心向朝廷,与他那位海商大哥貌合神离,渴望能得一官半职,为国效力。”
“他恳请朕,给这个郑鸿逵一个官身,纳入我朝廷水师。”
朱由检说完,将奏疏轻轻放下,环视着三位重臣。
孙承宗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陛下,郑芝龙久居海上,名为大明参将,实为一方豪强,其势已成,强压非上策。如今其族人有心向化,主动输诚,若能顺势招揽,不失为一步妙棋。”
“妙棋?”
朱由检反问一句,视线落在孙承宗身上,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
“那依孙师傅看,这第一子,该如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