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正月二十,京城。
又一个新年过去,皇明文武四校迎来了春招。
昔日庄严肃穆的国子监,如今已是东文校的所在。校园扩建了数倍,一栋栋青砖校舍拔地而起,清晨的空气里,满是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
这里,已然成为大明最奇特的地方。
校门口那对斑驳的石狮子,见过身着蟒袍玉带的亲王世子,见过头戴玄端布衣的勋贵子弟,也见过那些穿着洗到发白布衫,从边远州府被破格举荐而来的寒门俊才。
他们的身份、出身、财富,在这里被暂时揉成一团,抛进了“皇明文校”。
李定国站在一株老槐树下,已经十二岁的他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只是与周遭的热闹显得有些疏离。
他本想去武校的。
他想学骑射,想学兵法,想成为先生那样,能统领万军、为国立功的大将军。
可先生却把他送到了这里。
“定国,为将者,非一夫之勇。”
孙传庭送他来时的话,此刻依旧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
“不通经史,何以知兴替、明得失?不晓韬略,何以察天时、辨地利?你想做万军之帅,就必须先知书,后明理。”
这两年,他跟着先生读书识字,见先生兼任武校副校长后日益繁忙,便主动请求入学,想着至少不给先生再添麻烦。
他信先生。
先生让他读,他便读。
先生让他学,他便学。
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给先生丢脸。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几名高大的王府侍卫簇拥着一个少年走了过来。
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一身宝蓝色暗纹绸衫,腰间悬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眉宇间天然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慢。
是福王府的二公子,也是当今圣上的堂弟朱由榘。
他不想来。
堂堂亲王之子,凭什么要和那些泥腿子坐在一处读书?
可他的父王,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严厉口吻对他说:“世子少智,汝当勉励之。”
可王兄在洛阳封地明明过得快活似神仙,父亲不在,整个王府都由他做主。
朱由榘的视线在人群中随意扫过,当掠过那些衣着寒酸的学子时,心中生起毫不掩饰的鄙夷。
一群土鸡瓦狗,也配与朱家宗室同处一堂?
文武校实行考核升学制,初入学者,无论年龄大小,都要从“小学”读起。五科总计五百分,年考四百分以上方可升入“中学”“大学”然后毕业,连续两年不达标者,直接退学。
十余日后,宽敞的明伦堂内,学子们依序落座。
讲台之上,坐着的是当朝左都御史刘宗周的得意门生,翰林院侍讲张溥。
今日讲《汉书》,课末。
“高祖立国,休养生息,于匈奴行和亲之策。后世对此多有争议。今日,我等便议一议,这和亲之策,究竟是屈辱,还是智慧?”张溥的声音温润,将问题抛给了满堂学子。
一名勋贵子弟立刻起身,引经据典,论证此乃韬光养晦之策,为后来的文景之治与武帝反击,奠定了国力根基。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是毫无新意的馆阁文章。
朱由榘发出一声细微的嗤笑,不等先生点名,便径自站了起来。
他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屈辱!彻头彻尾的屈辱!”
“我堂堂中华,竟要靠一个女人去换取和平?蛮夷叩关,便当以铁与火还之!刀剑所指,即为国境!不服,那就打!真理只在大炮的范围里!”
他直接将当今陛下为武校题写的校训搬了过来,显得气势十足。
“说得好!”
“不愧是福王公子!”
几位宗室子弟立刻高声附和,看向朱由榘的目光中,满是崇拜。
张溥的眉头蹙了起来,却不好当面驳斥这位天潢贵胄。
“哦?朱同学所言,虽有几分道理,却未免失之意气。可还有其他见解?”
堂内一时安静。
没人想在这时去触朱由榘的霉头。
就在这片沉默中,一个身影,从后排站了起来。
“先生,学生以为。”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是李定国。
他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身姿笔挺,对着讲台上的张溥继续说道:“一时之屈辱,是为长久之智慧。和亲换来的,是时间。是休养生息,积攒国力,操练兵马的时间。”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愤怒,是廉价的。”
“胜利,才是珍贵的。”
“汉家天子的隐忍,换来了卫青、霍去病横扫大漠的资本。为将者,剑是用来取胜的,不是用来泄愤的。”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将朱由榘那番激昂的言辞驳斥。
朱由榘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紧紧盯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声音发冷:“你是谁?好大的口气!”
李定国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晰地报出自己的来历。
“学生李定国。家师,孙传庭。”
“孙传庭”三个字一出,堂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个在陕西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孙阎王”!
如今的兵部侍郎,南武校副校长!
朱由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恶劣讥讽。
“原来是孙阎王的学生,怪不得,满嘴都是隐忍、磨剑的大道理。”
他拖长了音调,恶意满溢。
“你家先生,确实把剑磨得很快,尤其是在那些已经放下武器的降卒身上!”
这话,是在当众揭孙传庭坑杀降卒的伤疤!
是朝堂之上,无数言官攻讦他的最大罪状!
“轰!”
李定国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一片惨白。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
他想起了战火中死去的无数百姓。
想起了张献忠麾下那些兵匪的残暴。
想起了先生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决绝的眼睛。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但他没有咆哮,也没有反驳。
他只是看着朱由榘,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簇灼人的火焰。
“家师所为,是为陕西百万生民计,是为大明江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