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对着英国公,再次深深一揖。
而后,他没有再多言。
转身。
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
他没有回头。
身后的国公府,灯火辉煌,气势煊赫,那是一个庞大勋贵集团的权力中心。
而他,要回自己的家了。
解下缰绳,孙传庭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无半分文官的温吞。
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轻快的嘶鸣,化作一道青影,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街角。
马蹄踏在京城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
他穿过繁华的街市,出了宣武门向南。
与国公府能容纳马车并行的宽阔门庭相比,这里的巷弄,显得朴素而宁静。
一座规整的三进院落。
其黑漆锡环的大门虽显庄重,却无半分雕梁画栋,是京城里最普通的一位京官府邸。
那是他的家。
孙传庭勒住马,翻身而下。
他甚至没有去叩门。
那扇门,应声而开。
门口,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回来了……”
老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霜磨砺过。
“娘。”
孙传庭眼眶一热。
他快步上前,双膝一软,就要重重跪下。
却被母亲一把死死扶住,那力气大得出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人家再也忍不住,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泪水决堤。
在母亲身后,一个身着素雅衣裙的妇人,默默地站着,泪水早已无声地打湿了脸颊。
是他的妻子,张氏。
她没有像婆婆那样冲上来,只是那么看着他,目光里,是化不开的思念,是压不住的担忧,是剜心般的心疼。
孙传庭的目光越过母亲,与她对上。
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张氏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高大又陌生的男人。
五岁大的儿子孙世瑞,四岁的女儿孙惠英。
他们睁着纯净好奇的大眼睛,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那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一股暖流,瞬间攥住了孙传庭的心。
他蹲下身,对着两个孩子,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却发自肺腑的笑容。
还有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的门槛旁。
是李定国。
他看着眼前这家人团聚的温馨一幕,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像一个闯入别人梦境的孤魂,与这片温暖,格格不入。
孙传庭注意到了他。
他对着李定国,招了招手。
“定国,过来。”
李定国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用几乎挪动的步子,走了过来。
孙传庭拉住他冰凉的小手,将他引到家人面前,声音温和却无比郑重。
“娘,夫人。”
“这是我在陕西收的学生,李定国。”
他转头,对李定国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一句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李定国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孙传庭。
那双刚刚才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瞬间又被汹涌的浪潮所淹没。
他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然后,他猛地挣开孙传庭的手,对着孙家所有人,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谢谢先生!参见师祖母!参见师母!”
孙传庭没有立刻扶他。
他知道,这个孩子,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宣泄他所有的恐惧、不安与感激。
他只是点点头,声音平静。
“我不在家的时候,要听师母的话,照顾好弟弟妹妹。”
“是!先生!”李定国抬起头,满是泪痕的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片刻后,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便端了上来。面碗旁还特意配了一个小碗,里面是酱香浓郁的肉臊,和一小碟清脆的腌瓜。
“张伯先带着定国回来,我就知道你快到了,亲自擀的面。”
“快趁热吃,你最爱吃的肉臊,我特地多做了些。”
这碗面,却是孙传庭两年多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母亲不停地让他快吃,自己却只是看着,仿佛要将儿子这两年缺的饭,都用目光补回来。
孙传庭努力地笑着,大口吃着,说着一些陕西的风土趣事,刻意避开了所有血腥。
可他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疲惫,与久经杀伐后沉淀下来的冷硬,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妻子张氏安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为他添上肉臊,为他续上一杯热茶。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夜深了。
母亲和三个孩子早已安歇。
卧房内,张氏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蹲下身,为他脱去靴袜,将那双布满薄茧、沾满风霜的脚,轻轻放入水中。
水汽氤氲。
孙传庭靠在床头,闭着眼,享受着这久违的安宁。
张氏一边为他揉捏着脚,一边看着他那张比出征前清瘦了许多,轮廓愈发明显的脸。
许久,她才轻声开口。
“外面都说,你打了天大的胜仗,是朝廷的功臣。”
她的声音很柔,像一缕月光轻轻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可我瞧着,你比出发前,心事更重了。”
孙传庭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睁开眼,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妻子。
他握住她那双在热水中泡得微红的手,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只是淡淡地说道。
“明日朝堂,会有些争论。”
他不想将斩士绅、坑降卒的血腥细节,带入这片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温暖内宅。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外面,被人称作“孙阎王”。
“不过无妨。”他补充了一句。
“陛下心中有数。”
张氏是聪慧的。
她从丈夫那故作轻松的眼神里,看到了尸山血海的倒影。
她从那句“陛下心中有数”里,听出了明日朝堂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她没有再追问。
有些事,她不需要知道。
她只需要相信他,支持他。
张氏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了他明日要穿的崭新官服。
绯红色的袍子,乌纱帽,腰间的犀带。
她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犀带的犀角。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定国这孩子,刚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动都不敢动。”
“看着就让人心疼。”
“他很懂规矩。”
孙传庭点点头,目光落在妻子忙碌的背影上。
“是个苦命的孩子,也是个好苗子。”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身为师长的欣慰。
“我又不兴武将收义子那一套。既有缘相遇,便收为学生,将他抚养长大。”
“希望他将来,能上不负君父,下不负百姓。”
张氏整理官服的动作,顿了顿。
她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丈夫。
孙传庭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如水的温柔。
心中那份因杀戮而积攒的戾气,被这片温情,一点点地抚平,融化。
他忽然站起身,走上前去。
将那个为他默默操持着一切的女人,紧紧地,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