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给紫禁城添上了一丝静谧。
孙传庭在城门前下了马车。
他转身,看着车厢里那张尚带着稚气与不安的脸。
“定国。”
“先生。”李定国连忙应声。
“让张伯先带你回府,先生去宫中复命。”孙传庭的声音平静。
“先生…”李定国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觉得眼前的京城,眼前的紫禁城令他有些震撼。
孙传庭没有多言,只是对着家仆点了点头。
那名锦衣卫校尉,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孙大人,请。”
孙传庭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起了褶皱的常服,迈开脚步,从午门步入。
宫墙高耸,朱红的墙壁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有些灰沉。
宫人们远远看见这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便立刻垂首躬身,紧贴着墙根,连呼吸都刻意压低。
整个皇城,都弥漫着一种森严。
锦衣卫校尉将他径直引到了乾清宫外。
校尉没有进去,只对着殿门廊下一个小太监低语一句:“劳烦公公通报,孙大人到了。”
小太监躬着身子,碎步入内。
不多时,王承恩亲自迎了出来,他看了孙传庭一眼,眼神复杂,只低声道:“陛下等着呢。”
殿门推开。
一股混杂着龙涎香与暖意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孙传庭满身的风霜寒气。
一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正对着墙壁上那副巨大的《大明疆域舆图》,一动不动。
孙传庭走到殿中,撩起衣袍,双膝跪倒。
“罪臣孙传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微弱的回响。
朱由检没有转身。
他的声音,像是从那副残破的疆域图上传来的。
“袁崇焕六百里加急,说你擅杀士绅。”
话音未落。
朱由检猛地转过身来!
他的眼神,直直盯在孙传庭的身上。
“奏疏还说,你坑杀数千降卒,人神共愤!”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
“陕西的官场,现在都叫你,孙阎王。”
孙传庭刚要伏地请罪。
朱由检却走下了御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份奏疏。
是张之极的捷报。
“可怪就怪在,陕西副总兵张之极的捷报里,对这两件事,只字未提。”
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探究。
“他只报战功,只报战损。”
皇帝走到了孙传庭的面前。
明黄色的靴子,停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他不说,你也不说。”
“孙传庭,你为何要替他承担这责任,背负这骂名?”
皇帝看穿了孙传庭想将所有罪责揽于一身。
朱由检的声音低沉下来。
“这三个问题,朕要你,想清楚了再答。”
孙传庭没有抬头。
他只是将自己的额头,更深地贴向了那因为地龙有些温暖金砖。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致命的三问。
而是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臣,有罪。”
没有半句辩解。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陛下问臣,为何杀士绅。”
孙传庭的声音,依旧平稳。
“只因府库空虚,而城中士绅,囤积居奇,非但不肯助军,反煽动民意,处处掣肘,言官军乃祸乱之源。”
“当时,若无粮草军械为饵,诱贼深入,则围歼之计,不过是纸上谈兵。”
“若不能一战而下,贼寇流窜,战火复燃,臣,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那双明黄色的龙靴。
“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
一番话,斩钉截铁。
孙传庭继续说了下去。
“陛下问臣,为何坑杀降卒。”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堕风谷那片尸山血海,浮现出张之极抱着尸首痛哭的背影。
“自臣奉旨剿贼,贼寇流窜千里,所过之处,村庄焚毁,百姓流离。官军将士,日夜追逐,积怨如山。”
“堕风谷一役,我军阵亡一千九百三十二人。为饵的英国公府亲兵,死战不退,几乎尽没。”
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沙哑。
“那些降卒,手上皆沾满了我大明百姓与袍泽的鲜血。臣数次招降,他们冥顽不灵。他们不是想降,他们只是输了,怕死。”
“若不杀,何以慰藉那一千九百三十二名忠魂?”
“若不杀,何以震慑天下蠢蠢欲动之贼胆?”
孙传庭的声音,陡然拔高。
“臣以数千无根之人的性命,换陕西未来数年安宁。”
“只有安宁,陛下的以工代赈之策才可安稳实行,只有百姓都有口饭吃,不再流离失所,才能断绝贼寇!”
“臣以为,值!”
最后,他谈到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关于替张之极背负罪名。
孙传庭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坦然的表情。
“英国公府,世代忠良。张世子有勇有谋,更有情有义,是陛下未来镇守一方的国之栋梁。”
“此等良将,不应为其一时悲愤,而留下任何可供攻讦的污点。”
“臣,本就是戴罪之身。所有骂名,所有罪责,臣一人担之,无损朝廷体面,无碍良将前程。”
他再次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这一刻,亮得惊人。
他迎上了皇帝那深不见底的审视。
“此乃,臣子本分!”
他再次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所作所为,上为陛下分忧,下为大明靖边。事有三难,臣但求无愧于君,无愧于心!”
“如何降罪,臣,一力承之!”
坦荡。
决绝。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后悔。
朱由检沉默了。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臣子。
看着他满身风霜,满身杀气,却又将一切剖白得如此清晰,如此理所当然。
臣子本分。
朱由检心中那股因被隐瞒而起的怒意,在这一刻,悄然散去。
他缓缓走回御案之后,重新坐下。
他拿起了那份袁崇焕的奏疏。
又慢慢地,将它放下。
许久。
他终于开口。
声音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警惕的意味。
“你的剑,太利了。”
“会伤人,也会……伤己。”
朱由检看着他,摆了摆手。
“起来吧。”
“谢陛下。”
孙传庭缓缓起身,依旧垂着头。
“陕西平叛,你办的很好。”
没有提封赏。
也没有提罪责。
但这一句“办的很好”让孙传庭心安。
这代表着,皇帝认可了他。
“臣,叩谢陛下!”孙传庭再次跪下,重重叩首。
“你连日奔波,也乏了。”朱由检看着他那张难掩倦容的脸,“先回家去吧。”
回家两个字,让孙传庭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臣……遵旨。”
孙传庭躬身退出。
门外,那名锦衣卫校尉陆文昭依旧如石像般站着。
看到孙传庭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他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神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他对着孙传庭,微微拱了拱手,姿态比来时更加恭敬。
“孙大人,请。”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出了紫禁城,孙传庭没有急着回府。
而是对身边的锦衣卫校尉说道:”这位兄弟,可否将马借于在下,在下还有些事要去趟英国公府。“
那名校尉连忙拱手道:”孙大人,卑职名唤陆文昭,谈什么借不借。孙大人要用尽管骑去。“
孙传庭此时并无心思多客气。
接过马绳道:”谢过陆兄弟了。“
说完翻身上马,双腿一夹,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