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唐王朱聿键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一张张面孔,尽是惶恐。他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神志不清的福王。
“诸位王爷,叔伯,兄弟。”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团团一揖,礼数周全得让人心头发冷。
“承蒙陛下厚爱,召臣在殿前应对。”
“诸位心中所想,臣感同身受。”
“只是,陛下并未明确告知臣,具体的章程为何。”
话音刚落,堂内刚刚升起的一点微光,瞬间被掐灭。
无数人脸上,写满了绝望。
唐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话锋陡然一转。
“但陛下也说了。”
“让臣,将这几年来的所见所闻,如实告知诸位。”
他的声音沉稳,自有千钧之力,压下了满堂的浮躁。
“陛下说,答案,或许就在其中。”
众人精神猛地一振!
他们死死挺直了身体,像一群即将听审的囚徒,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有劳唐王殿下了!”众人齐声拱手,声音沙哑。
唐王朱聿键点了点头,重新落座。
他亲手为自己斟满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与周遭的紧张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诸位可知,本王是如何来到京城的?”
他终于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本王刚袭爵,尚在南阳府,便被陛下一纸圣旨召至北京。”
他没有说自己当时的惶恐,但他此刻的平静,就是最强烈的对比。
“陛下并未与我谈论田亩、俸禄,也未斥责唐藩旧事。”
“他只是带我去了京郊大营。”
唐王的声音顿住,眼神飘向远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风很大。”
“我看到了京营的新军。”
“不是我们藩地卫所里那些老弱病残,不是那些拿着生锈兵器、连站都站不稳的军户!”
“他们身着统一铁甲,前排持盾,长枪,后排手持锃亮火铳。”
“数万人,鸦雀无声。”
“陛下只下了一道口令。”
“‘放!’”
唐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然后,我就听到了雷声。”
“不是天上的雷,是地上的雷!”
“几千支火铳齐射,那雷鸣般的巨响!远处的靶子,瞬间就被打成了齑粉!将士齐齐列成方阵”嗬”的一声。”
“我当时就在想,这要是冲锋的骑兵,一个照面,就没了。”
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茶杯盖沿碰撞的清脆声响,格外刺耳。
蜀王朱至澍的手,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头。他封地的卫所是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看完操练,陛下问了我一个问题。”
唐王抬起眼,目光如刀,剐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陛下问我:‘聿键,你想做什么样的王爷?’”
“‘是像祖辈一样,在封地里,守着万顷良田,看着子孙慢慢被养成猪,然后等着天下大乱,被人拖出来宰了吃肉?’”
“‘还是……想做个对得起太祖高皇帝,对得起这朱家江山的,大明亲王?’”
唐王说到这里,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当时,腿都软了。”
“我选了后者。”
秦王朱谊漶闭上了眼,身体重重后仰,靠在椅背上,满脸都是无法言说的苦涩。
唐王的声音没有停。
“己巳破虏,建奴入关,京师震动。”
“陛下御驾亲征,就带着那支新军。”
“你们可知,陛下是如何赢的?”
“不是靠奇谋,不是靠天命。”
“是靠火炮!是靠京营将士用命!”
“更是陛下自己,在阵前,顶着建奴的箭雨,以身为饵,一步未退!拔剑杀敌!将皇太极一步步引入死局!”
“那一战之后,陛下就问了我一句话。”
唐王朱聿键的声音,陡然压低。
每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入众人的心口!
“陛下问:‘国难当头,朕与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死战,诸藩,又在何处?’”
那声音不高,却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炸响!
国难当头,朕与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死战,诸藩,又在何处?
又在何处?
在何处!
这句问话,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敢宣之于口!
他们在自己的封地里,锦衣玉食,醉生梦死。
他们在自己的王府内,侵占田亩,兼并商铺,鱼肉乡里。
他们看着朝廷的塘报,看着西北的灾情,看着北疆的战事,就像在看一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本!
甚至,当朝廷的税使前来,他们还百般推诿,哭穷叫苦,视朝廷为仇寇!
此刻,皇帝的这句话,将这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窗户纸,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捅破了!
血淋淋的!
不留半点情面!
堂内,死寂。
那二十几位亲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低下了头。
头顶的发冠,此刻重如山岳,压得他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角落里,那张宽大的担架上,福王朱常洵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那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兄弟,瑞王、惠王、桂王,并未察觉。
他们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与羞愧中,无法自拔。
“咳咳...”
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从福王喉咙里挤出。
一名随侍的内官赶紧端着茶水上前。
“滚开!”
福王一把推开了他!
他用那双肥硕的手臂,撑着担架的边缘,挣扎着,一点一点地,坐了起来!
动作笨拙,狼狈不堪。
可他坐起来了!
他脸上的肥肉依旧在颤抖,但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原先的惊恐与浑噩,竟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祸临头、大彻大悟之后,诡异的清明!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的声音不大,可在这落针可闻的正堂之内,却清晰得可怕。
所有人都看向他。
福王没有理会众人的注视,他像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对这满堂的宗亲倾诉。
“本王……今年三月,就奉诏入京了。”
“陛下说,察哈尔部遣使来朝,事关国体,让本王主理一应商谈事宜。”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
“本王当时……还沾沾自喜,觉得这是陛下身为侄儿,对本王这个皇叔的看重与信赖。”
“后来,本王用了一些小手段,让那察哈尔的使臣,在京城碰了一鼻子灰,最后乖乖地在国书上签了字,俯首称臣。”
“事成之后,陛下在乾清宫设宴,褒奖本王,称本王为‘贤王’,为大明立下了不世之功。”
福王说到这里,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不世之功……贤王……”
“本王当时,真是得意忘形啊!真以为自己是力挽狂澜的国之柱石了!还想着,陛下召集诸藩,本王身为皇叔,又立下大功,总该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了唐王朱聿键的身上。
“直到今天!直到方才!听了唐王你的一番话,本王才幡然醒悟!”
“什么狗屁的‘贤王’!什么狗屁的‘不世之功’!”
福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
“那都是陛下的功劳!是陛下在己巳年间,亲冒矢石,用京营的火炮与将士的性命,打出来的国威!”
“草原人怕的,不是我朱常洵,是大明的火炮!是陛下的天子之威!”
“陛下让本王去谈,不是因为本王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他只是……只是在给本王一个机会!”
“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是在借着褒奖本王,告诉天下所有的藩王!大明的亲王,不该只是趴在国库上吸血的蠹虫!也可以为国,为民,做些事情!”
“可笑本王,愚钝至此!竟会错了意!还以为……还以为……”
他再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