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慕容翰于风雪南奔之路衔尾急追桓温的同时,建康城,这座历经数百年风雨、见证六朝兴衰的帝王之都,已然彻底暴露在了玄甲军主力的兵锋之下,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随时可能被惊涛骇浪吞没。
南岸前沿营区的轻易陷落、黑甲死士的神出鬼没、石碑谶语的广泛流传、祖坟被插旗的奇耻大辱、以及桓温携幼帝仓皇出逃的消息……这一连串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如同重重巨锤,接二连三地砸在江东政权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彻底粉碎了建康守军残存的斗志和士族们最后的侥幸心理。恐慌如同瘟疫,在城内每一个角落蔓延。
冉闵并未给建康任何喘息之机。在派出慕容翰追击的同时,他亲率玄甲军主力,水陆并进,自京口渡江,沿着慕容翰等人用鲜血和烈火开辟的通道,浩浩荡荡,直逼建康城下。黑色的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如同死神的旌旗。
雪,依旧在下,但已无法掩盖战争机器的轰鸣与肃杀。宽阔的江面上,玄甲军的大小战舰逆流而上,帆樯如林,旌旗招展,与漫天飞舞的雪花交织成一幅雄浑而肃杀的画卷。陆路上,黑色的洪流沿着泥泞的官道滚滚向前,铁甲铿锵,马蹄声碎,踏碎了江南冬日的最后一丝宁静。队伍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士兵们沉默行军,只有脚步声、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向着建康城墙步步紧逼。
建康城外,昔日繁华旖旎的秦淮河两岸,如今已是壁垒森严,杀气冲天。玄甲军的工兵部队,以惊人的效率和冷酷的纪律,在漫天风雪中构建起连绵数十里的围城工事。深宽的壕沟被迅速挖掘出来,挖出的泥土混合着冰雪,垒成了坚实而冰冷的壁垒,上面插满了防止攀爬的、削尖的鹿角丫杈。一座座高出城墙的望楼和箭塔,如同巨人般被迅速搭建起来,上面的哨兵如同鹰隼,时刻监视着城头的一举一动。更为骇人的是,一架架需要数十人操作的弩炮、投石机等重型攻城器械,被牛马拖拽、人力推动,运抵前沿阵地,它们覆盖着积雪,沉默地指向那座巨大的城池,如同一头头蛰伏的远古巨兽,随时准备发出毁灭的咆哮。
王猛坐镇中军,羽扇轻摇(虽是冬日,但已成习惯),指挥着这场庞大而精细的围城作业。他不仅要完成物理上的重重包围,更要完成心理上的步步绞杀。大量的细作被源源不断地派入城内,或重金收买,或威胁利诱,散播各种动摇军心的消息,夸大玄甲军的兵力与装备,渲染抵抗的无谓与投降的光明前景。真真假假的信息,如同毒雾,渗透进守军的心里。
“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开城迎降者,赏千金,授官职!”
“负隅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各种劝降的箭书被用强弓射入城内,写满诱惑与恐吓的告示被想方设法张贴在街巷。宣传的口号在城外日夜不停地呼喊,通过巨大的喇叭筒,清晰地传到城头守军的耳中。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策略,被王猛运用到了极致,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建康紧紧缠绕。
建康城内,则是一片末日来临般的混乱与绝望景象。皇宫之中,失去了皇帝和主心骨(桓温)的朝廷彻底乱作一团。年轻的太皇太后褚蒜子(司马聃祖母)不得不勉强出面主持大局,与谢安、王坦之等寥寥数位留守大臣商议对策。但面对兵临城下、内无强兵、外无援军的绝境,任何计策都显得苍白无力,任何争论都难以达成共识。是战?是降?是殉国?是保民?每一个选择都无比艰难,每一次朝会都在争吵和叹息中不欢而散。
守城的军队,数量虽仍有三四万之众,但军心涣散,士气低迷到了极点。各级将领各怀心思,有的主张死战殉国,以全忠义之名;有的暗中与城外联络,寻求出路,为自己和家族谋条生路;更多的中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卒则是茫然不知所措,他们看着城外那如同森林般密集的敌军营寨和高耸的攻城器械,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风雪打在他们冰冷的铁甲和麻木的脸上,更添几分凄凉与悲怆。开小差逃跑的士兵日益增多,尽管军法严厉,杀一儆百,也难以遏制这股溃散的暗流。
士族门阀的府邸,大多朱门紧闭,谢绝访客,但内部的慌乱、争吵和秘密活动更甚。装箱打包珍贵细软的声响、焚烧敏感信笺的焦糊味、家族内部秘密会议的低语与争执、以及深夜派遣心腹家丁试图缒城而出、与城外沟通的身影……无不显示着这座统治阶层正在加速分崩离析。往昔所标榜的气节与忠诚,在家族存续的现实面前,变得无比脆弱。如何在新朝立足,如何保住家业,成为了许多士族暗地里最关心的问题。
这一日,风雪稍停,谢安披着厚厚的貂裘,在家将的簇拥下,再次登上了建康城的西门城楼。他一生从容镇定,善于化解危机,曾以“谈笑静胡沙”的风采安定人心。但此刻,他静静地望着城外,久久不语。他看到了玄甲军森严整齐、杀气腾腾的阵容,看到了那些如同巨兽般令人望而生畏的攻城器械,也看到了己方守军士卒那难以掩饰的惶恐、麻木与绝望。他一生所维护的秩序、所秉持的理念、所效忠的王朝,似乎都已走到了尽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攫住了这位江东名士的灵魂。
“安石(谢安字),时局至此,可有良策?”一旁跟随的大臣声音颤抖地问道,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谢安默然良久,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须发上,也落在他深沉而疲惫的眼眸中。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看透命运的苍凉与无奈,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尽人事,听天命罢。”
他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在最后时刻,为这延续了百年的晋室,保留一份摇摇欲坠的体面,或者……为这满城惶惶不可终日的生灵,在不可避免的结局中,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兵临宫阙,剑指丹墀。建康城,这座象征着华夏正统南迁、承载了无数繁华与梦想、诗酒与风流的帝都,已然被战争的铁箍牢牢收紧,如同风暴中失去了舵手的航船,在惊涛骇浪中绝望地挣扎。而决定其最终命运的,不仅仅是城下那如林的刀兵和如雨的箭矢,更是城内那已然涣散的人心,以及那场发生在南方雪原上、尚未传回结果的追袭之战。空气仿佛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风雪间歇的呜咽,如同挽歌,等待着最终审判时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