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场外,风紧云低,第三声追魂炮仿佛随时可能响起,杨宗保双目紧闭,神色苍白,浑身被粗绳绑缚在桩上,筋骨勒得隐隐作痛,但他没说一句求饶的话。穆桂英一行却在这生死一线之刻,风驰电掣奔至边关。
一路上,穆桂英心急如焚,马鞭扬起又落下,红绫缠好的降龙木横担马背,在朝阳照耀下闪着寒光。她回头看了一眼随行众人穆瓜策马紧跟,五名贴身丫鬟金萍、银萍、玉萍、石萍也未掉队。离辕门尚有四五里,就见焦赞和寇准早已等候路边。
“穆桂英来了!”焦赞高声呼喊,寇准疾步上前,脸色凝重:“桂英,快随我进城!再晚一步,你夫君脑袋可保不住了!”桂英心头一紧,轻轻点头:“走!”
众人一路疾驰,直奔帅营。法场前鼓角森严,戒备森然。辕门外,佘太君扶杖而立,身旁八姐、九妹及众寡妇夫人簇拥环伺,一个个泪痕未干,神情焦急。穆桂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老太君叩首:“媳妇穆桂英,拜见太君。”老太君抬手轻叹:“罢了罢了,此地不是说礼的时候。”语气淡然,眼神中却有一丝复杂的审视。
穆桂英起身,环顾众人,皆面带冷色,窃窃私语:“她就是这场祸根?”桂英强忍不适,径直走向桩前。宗保被绑在刑柱之上,神情坚毅,却掩不住疲惫与悲凉。她轻声唤:“将军,你怎么了?”
宗保睁开眼,看到桂英,目中闪过愧色:“因为收下你,我违了军纪三条,如今父帅六亲不认大义灭亲要执军法,定要斩我。”
桂英脸色微变,眼中怒意悄现。她回头望了孟良一眼:“二叔,替我去帐内通禀,就说我穆桂英,带降龙木来献。”孟良不疑有他,领命入内。
帅帐中,杨景正坐如磐石,脸色如霜,听到“穆桂英”三字,脸颊抽搐,显然是还未消那日擒辱之羞。八王赵德芳眼神一亮:“元帅,献降龙木乃奇功大功,理当召见。”杨景却一摆手:“让她把宝物交给太君便可,不必入帐。”
帐外,寇准低声劝说:“桂英,你公公顾及颜面,不愿与你相见。可这不是讲情面的时候,走,随我闯帐。”桂英迟疑:“寇大人,擅闯帅帐乃大忌。”“你是来救命的,哪来的规矩?救夫之急,不拘一格。”
正说着,孟良走出:“你公公……脸色难看,说还是不见你。”寇准一挑眉:“还犹豫什么?进去!”桂英不再迟疑,抱起降龙木,大步闯入帅帐,朗声道:“穆桂英,参见元帅。”
杨景眉头顿时拧起,冷声问:“穆小姐,何事闯我军帐?”
穆桂英神情恭谨却语气坚定:“一者,献降龙木。”她将宝木呈上。杨景冷哼:“放下便退,回朝当奏圣上,再论奖赏。”
“二者,”桂英继续道,“前来求见宗保。”语音未落,杨景怒气再起:“他犯三条死罪,即刻问斩。姑娘还是回避为好,莫误了青春。”
桂英面色微变,语气陡转冷肃:“将军三条死罪,皆因我而起。我献宝术以报国家,也愿以一人之功,赎夫之过。请元帅留他一命,允他戴罪立功。”
杨景眸中波动,面上不显,心中却暗叹:这女子不容小觑,能文能武、胆识俱全,还敢一人抗我军法。若是惹翻了她,降龙木一弃,天门阵恐难攻破!
思忖片刻,杨景道:“既然你献宝有功,可赦他一罪。可还有两罪,如何弥补?”
桂英答:“我可出马破敌,以功免过。”
“若胜一阵,可抵第二罪。可还有一条,该如何?”
穆桂英语气不变:“我愿破天门阵。”
杨景眯眼:“你懂天门阵?”
穆桂英朗声说:“天门阵按五行八卦演化,无极生有极,有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化四象,四象衍八卦。一百单八阵,套阵重阵,子母相连,阵眼阵胆,皆有破解之道。”
她言辞清晰,逻辑严密,一口气将阵势说得头头是道。
杨景眉头微蹙,心头暗自惊讶。这穆桂英,年纪轻轻,竟能信口道出天门阵布局,连他身为主帅也未曾完全参透的机关玄机,她却一语道破。他不由沉吟:这丫头说得头头是道,是真是假尚需验证,莫不是虚张声势,临阵却空无一策?思及此,他不动声色,面色严峻,淡淡道:“穆小姐既要代宗保立功,那便请以敌将首级来换他性命。”
桂英眸光如电,毫不迟疑,答道:“一言为定。”杨景沉声道:“军中无戏言。”言罢,挥手传令,放回宗保。
宗保早已双膝跪地,沉声施礼:“谢父帅不杀之恩。”杨景冷冷地回了一句:“哪个不杀?是穆桂英要替你前敌立功,若无战功,休怪本帅秉公处置。”宗保听得心头一紧,却无言以对,只能躬身领命。
杨景随即调拨两千精兵、五员悍将,命宗保与桂英出征前敌,直取九龙山口。
晨风猎猎,战旗飘扬,马蹄声踏破荒原霜草。跨过边境,北国山川渐显荒寒,远处营帐如林、鼓角沉沉,山后山前皆是辽军屯兵。两人止步山麓,桂英勒马回望宗保:“你在此观阵,我先去会一会这白天龙。”
四名女将随行,她策马而前,直奔敌军。苍茫战场之上,她红袍如火,举刀高喝:“辽将可敢出战?”声震山谷。
辽营门开,战马奔出,尘沙飞腾。一员悍将胯下黑风马,手执双锤,正是守关猛将白天龙。他勒马立于穆桂英前方,冷眼一扫:“你这女子,报上名来。”
“穆柯寨穆桂英。”她挺身作答,声音清脆却含煞气。
白天龙面色一凛,旋即讥笑:“你父占山为寇,本应与宋为仇,你怎倒转旗帜为大宋卖命?不如归顺本国,封你公主。”
桂英目光如刃:“我是中原人,岂肯为你蛮夷效命?今日来此,只取你项上人头。”话音未落,大刀已如电劈雷斩般劈向对方。
白天龙不及细语,怒喝一声,双锤迎击。金铁交鸣之间,桂英长刀横扫再落,白天龙连退数步,忽而跃身还击。刀光锤影交错,火星四溅,战马嘶鸣声不绝。
桂英刀法迅猛灵动,一招疾如流星,白天龙抵挡失手,被迫后跃,正欲喘息,不料桂英招式变幻无穷,反手托刀而上,一刀斜掠而过。
白天龙眼花神乱,竟未能及时避让,“喀嚓”一声,头颅滚落。
金萍翻身而下,将首级拾起,用红绫缠好,系于桂英马前。
与此同时,宗保见时机成熟,挥军猛攻敌营。大军如潮水般冲入辽阵,一阵杀伐之后,辽军溃不成军,纷纷弃甲逃命。
眼看着阵门近在眼前,宗保正欲乘胜追击,桂英却勒住缰绳,沉声道:“宗保,不可追。”
宗保回头,满面疑惑。桂英目光冷静:“师父曾言,天门阵阵阵相扣,一阵未破贸然入内,十死无生。今日只是以敌将人头换你命,不可贪功。收兵,回营。”
宗保虽有不甘,但也知她言之有理,当即下令撤军。
回军之路,凯歌高奏,鼓声雷动。穆桂英立于马前,战袍猎猎作响,神情坚定如冰,丝毫不显得意。她心中却并不平静此次归营,将是她真正进入杨家军体系的第一步。若得重视,愿竭力报国;若仍受轻视,转身便回穆柯寨,自此不再理会杨门之事。
帅帐内,杨景接报,大惊失色,穆桂英竟真斩敌将白天龙!
寇准忍不住笑道:“老杨家祖上有德,得此女将,堪比再得一座军门。”
孟良也在旁补刀:“我早就说过,这丫头可不是咱能惹的。”
焦赞更是快言快语:“六哥也吃过她的亏不是……”话未完,杨景目光一横,焦赞赶紧闭嘴。
众将心领神会,低声议论:“原来元帅也不是她的对手……”
孟良打趣道:“六哥,要不快快亲自迎出去,免得人家把帅帐给你拆了!”
杨景脸色涨红,却咬着牙不动。心中虽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确实有本事。
营外,穆桂英将人头交予宗保:“你带进去,交给元帅。”
宗保说:“一同进去吧。”
桂英却止步,沉声道:“且等等,看他们是否会派人来请。”
这番话,既是傲气,也是试探。
穆桂英正勒马待命,远远听见帅营那头传来一句冷冷的传呼:“命杨宗保、穆桂英到帐前回话!”一句话,不带情面,也无称赞与犒赏,仿佛她不过是一介传令卒,甚至不值一提。
她心中腾起的怒火瞬间烧上眉梢。
杨延昭!你这老帅爷,当真是铁石心肠!
她心头冷笑:我穆桂英带伤破敌,将白天龙首级提回,救你儿子一命,破敌在前,功不可没。可你呢?不出帐迎,连个“请”字都吝啬,直接传话喝人。我不是你杨家养的狗兵,不欠你一碗水一口饭,凭什么受这份冷脸?
怒火中烧,她却没有发作,只是咬牙压下那口气,转头对宗保淡淡道:
“将军,请回营交令。我不回了。”
她扭头对穆瓜与金萍、银萍、玉萍、石萍一摆手:“跟我走。”
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战马嘶鸣一声,狂奔而出。五人紧随其后,尘土翻卷,似寒风卷地。
宗保心头一惊,连忙叫道:“桂英!你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穆桂英头也不回,只留一句:“我回山收拾些事,日后再看你!”
语落人去,背影已沉入黄昏暮色。
宗保愣在原地,良久未动,心像被什么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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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喃喃,策马折回帅营。刚到营门,便撞见寇准带着孟良、焦赞急急迎面出来。寇准神情一变,立刻问道:
“桂英人呢?”
“走了。”宗保低声。
“去哪了?”
“回山上了。”
“你怎么不拦着?”寇准一跺脚,急得骂出声来,“快追!赶紧追回来!”
宗保不敢多言,翻身上马,卷起一片尘土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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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里外,荒道上飞沙走石,黄昏天色已沉。
穆桂英一行人正在前行,忽听背后有人高喊:“桂英等等!”
她勒住战马,回首望去,只见杨宗保风尘仆仆、满脸焦急。
他奔到近前,连滚带爬地跳下马,一把拽住她马缰绳。
“桂英,别走!跟我回营吧!”
穆桂英眼神冰冷:“回去?杨家军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救了你,你们却拿我当外人,这营里我不想再呆。”
“我们已经成婚,岂能分开?”宗保急道。
“成婚?你们杨家大帅眼中,我就是个山寨贼妇,杀敌你们要我,战后却将我晾在一边。今日我斩敌有功尚且如此,若有一日失手被杀,怕是连尸首都没人来收。你让我怎么回?”
说着,她拨马便走。
宗保猛扑上去,死死抓住她马缰:“你听我说完”
“当啷!”一声寒铁出鞘。
桂英怒火中烧,反手一剑,“唰!”斩断缰绳。
宗保猝不及防,被力带得连退几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手里只剩下半截缰绳。他抬头时,只见马影如风,穆桂英已绝尘而去。
暮色沉沉,西风乍起。宗保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落日余晖,心中一片荒凉。
几名兵卒匆匆赶来:“少帅,寇大人传令,速回营中议事!”
宗保垂头丧气地牵马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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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营外,火把通明。
孟良迎面走来,冷笑一声:“我早说你追不回来!人家穆桂英杀敌救人,立了头功,咱们倒好,连个‘请’都没有,还当人是下人似的使唤你说,这天门阵还破不破?”
宗保苦笑不语。
寇准拦住了孟良:“别吵,我去找八王。你们先去见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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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之内,杨景正端坐,神情肃然。
宗保跨前一步,抱拳施礼:“元帅,穆桂英阵前斩白天龙,孩儿交令。”
杨景点点头,声音淡淡:“好,死罪饶过一条。”
话虽出口,脸色却并不好看。穆桂英未入帐,他虽嘴硬,心里也挂着一根刺。
这时,一阵沉雷似的脚步传来,帐门被人猛地掀开。
赵德芳气势汹汹而入,身后寇准目光森冷。
“杨延昭!你仗着军权,打压功臣,逼走穆桂英该当何罪?”
杨景顿时一愣,张口结舌。
寇准接着说:“穆桂英能破天门阵,是你们老杨家请都请不来的人物。你倒好,回头把人气走了。这么办事,还不如早点让大辽来统帅咱们得了。”
赵德芳一掌拍在军案上:“杨延昭,听清楚了。立即亲自去请穆桂英回来,若三日内见不到她人,你就准备解甲回京,受我大宋律法处置!”
众将闻言,无不默然。孟良、焦赞眼中寒光四射,其他将士也都低头不语,空气凝重得仿佛压在刀锋之上。
这一刻,杨景的面色青白交加,只觉羞愧难当。
暮色沉沉,帅帐之中灯火幽微,寇准还未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掀,任道安拂尘而入。他神色凝重,开口便道:“穆桂英乃离山圣母嫡传,熟识奇门遁甲之道,此阵非她莫破。降龙木虽利,但无人驱使,如废铜铁。若不将她请回,十成凶险。”
一语落地,帐中将校面面相觑,杨景眉头微动,沉吟不语。
请儿媳妇回营破阵?换作平时,杨景面子过不去,可事已至此,他也知不能再迟疑。他虎目一睁,“啪”地一掌拍案而起,声音如雷,震得帐帘微颤:“杨宗保听令!”
宗保一怔,赶紧上前答道:“末将在!”
“本帅命你火速前往穆柯寨,请穆桂英回营听令。若请得回,破阵有望;若请不回军法伺候!”
宗保心头一沉,嘴角僵硬地咧了一下:这差事怎么又落到我头上?八王逼父帅,父帅就来逼我,偏桂英还不肯听我劝……
他迟疑地问道:“父帅,何时动身?”
“即刻出发。”
“天已黑了……”
“星夜兼程,不得延误!”
“……是。”
宗保领命,转身走出帅帐。刚到辕门,八姐、九妹便迎了上来,心疼地拉住他:“宗保哇,天都黑透了,吃口热饭再走吧。”
宗保苦笑摇头:“姑姑,这饭我咽不下去,心比这夜风还凉。”
“孩子,别怕。见着桂英,把话说明白,她若真有心,也不会不听。我们等你回来。”
宗保点头,翻身上马,一道鞭影抽下,战马长嘶,朝穆柯寨疾奔而去。夜色之下,营火远远拉长他孑然一骑的影子,仿佛也预示着这趟“请亲”之路,不会平顺。
翌日傍晚,宗保风尘仆仆归来,满脸倦色地进了帅帐,拱手道:“儿回来交令。”
杨景抬眼望他:“人呢?”
宗保摇头:“请不来。”
“请不来,你回来作甚?!”
宗保叹了口气:“父帅,孩儿有下情回禀。穆桂英染病在身,人事不省,已陷昏迷。”
“什么病?”
“寨中守兵言之,乃卸甲风久战之后郁火攻心,气闭神昏。”
杨景闻言略有松动,心想:这下八王再不能怪我了。可他话还未出口,寇准已是冷声讥讽:“杨元帅,穆桂英早不病,晚不病,偏在咱们要她破阵时病了?未免也太巧。”
“寇大人,”杨景皱眉,“人吃五谷杂粮,谁无疾患?何来巧言?”
“哼!”寇准斜睨一眼,冷笑道:“这不是病,是心结,是气结,是被你们杨家活活气的!”
他话锋一转,盯向宗保:“你小子再走一趟,就算她死了,也得把她哭活。穆桂英若不来,你爹要被八王问罪,你也休想活命!”
八王冷冷接口:“对对对!杨宗保,再请不来,斩无赦!”
杨景也觉面子挂不住,只得怒拍案几:“杨宗保听令!二次赴穆柯寨,请穆桂英!若再请不回,休要回营!”
宗保欲言又止,心中委屈万分,眼神里却隐隐多了一丝不服。就在他走出帐门时,寇准悄然跟出,低声在他耳边叮嘱:“她若要什么,你都应了,哪怕是凤冠霞帔、帅位传她,都答应。一切有我兜着!”
宗保咬了咬牙:“好,我明白了。”
这一夜,他没走。卸下盔甲独坐营帐,望着窗外星斗沉浮,心事纷纷。他闭眼默想穆桂英的模样,忽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她就不愿意回头?
次日天光乍亮,宗保重披战袍,再度出征。
他带着满腹心事,一路沉默疾行,马蹄踏破薄霜,午后才抵达穆柯寨山前。刚下马,便见两个寨兵从树后跳下,躬身行礼:“杨将军,您怎么又来了?”
宗保心头突地一紧,沉声问:“我请你们穆小姐。”
那人神情一变,支吾着:“我们小姐,她……”
“她怎么了?”
话未说完,只听得山上传来一阵哀嚎哭声。三个披麻戴孝的仆从正扶杖而下,哭声撕裂山风。
穆瓜扑跪在他脚前,涕泪满面:“少帅啊”
宗保大惊失色:“穆瓜!你这是给谁守孝?!”
“小姐……我们小姐……她走了……”穆瓜抱着地上哭丧棒,哭得肝肠寸断。
宗保身形猛地一晃,只觉天旋地转。他眼中浮现穆桂英那日战场斩将的风姿,那一句“看刀”的铿锵,那一挥斩落白天龙的血烈,如今都变作脑海中隐隐作痛的回音。
他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泪水涌出眼眶,却被寒风吹干。
穆桂英,真的死了吗?还是说,这是她对自己最后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