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水色苍茫,寒意透骨。河面雾气弥漫,一叶扁舟在水波间缓缓前行,桨声微响。杨景站在船头,披着风尘与血迹,神情冷峻而沉沉,目光落在船身,却心神未定。一路潜行至此,他以为脱离虎口,谁知这河水竟似暗流涌动,暗藏杀机,令人喘不过气。
忽然,船中两名船家停下手中活计,其中一人转身亮出一口寒光逼人的利剑,直指杨景咽喉。
杨景猛地警觉,手已按上腰间短刃,眼中精光一闪,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怔住了:“你是……郎千?郎万?”
那二人一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略显惊讶。杨景冷冷开口:“原来真是你们兄弟。我杨家与你们有何仇怨?难道连我也要一并除之?”
郎千收回长剑,语气带着苦涩:“六爷,我们兄弟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可心里……唉!”郎万也跟着低声道:“六爷,我们兄弟对杨家父子,一向敬服。这事,说到底,是潘仁美指使,叫我们盯河设伏,活捉你回京。”
杨景握紧拳头,眼神阴沉。他本想质问,却又强忍怒火,叹道:“你们要动手,我也无力反抗。但我只恨那老贼潘仁美,仗着权势,屡次陷害忠良,连我七弟也死于他手!”
这番话一出口,郎千、郎万满脸愧色,忽地单膝跪地:“六爷,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早已看透潘仁美为人,若非有心护你,也不会准备这条船来接应。我们……愿助你脱身。”
杨景怔了一下,随即抱拳行礼:“两位将军之义,杨景铭记在心!”
船靠岸后,三人弃舟登岸,穿入河边一片密林。林中静谧,枝影婆娑,泥地湿润,枯叶堆积。郎千开口:“六爷,七郎尸身就在附近,当日他中了整整一百三十多箭,七十二箭穿胸,死状惨烈。我们将他安葬在河神庙前大柳树下,还将他随身的雕翎一并收起。若日后有人诬陷你,可取此为证。”
杨景听完,沉默片刻,随后跪倒在地,朝那墓土重重叩首,语气低沉却饱含悲恸:“七弟,六哥迟来了!只要我活一天,誓要为你报仇雪恨!”
郎千、郎万见此情景,也默然无语。三人随后在墓前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临别时,郎千提醒:“六爷,前方再走三十里,就到了潘龙潘虎把守的区域,万不可再往正南去。还有,你这匹马太醒目,早被潘贼通缉画像贴满路口。不如留下,我等喂养照看。”
杨景点头:“此马本由岑林、柴干看管,就烦二位将军把它与我的兵刃一同交予他们。”
送别之后,杨景踏上逃亡之路。他未走大道,转而循着荒野小径,越林爬山、趟水渡溪。夜宿山野,食不果腹,白日不敢进客栈,只能买点烧饼果腹,然后藏于破庙草堆之中。此时的他,衣衫破旧,双目通红,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进京告状,雪冤洗耻!
这天傍晚,他翻过一道高岭,眼前一座山脉蜿蜒曲折,林木苍翠,猿啼鸟鸣声杂。杨景站在乱石坡上喘息,正犹豫该往哪走,忽听山梁传来一声清亮的山歌:
“闲来听鸟喧,闲来听虎啸……”
他下意识望去,只见远处一个人影缓步而来。那人身材魁梧,约莫九尺,头戴月牙金箍,发披肩垂,满脸浓髯如钢针,面色铁紫,穿灰色大僧衣,腰系白布绦,背上挎着一柄青铜大斧,形貌威猛,气势骇人。
“这人是谁?似曾相识……”杨景一惊,忙闪身躲在一棵老树之后。
谁知那僧人一眼就发现了他,冷哼一声,走近一步,抡斧横拦,喝道:“什么人躲在树后?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杨景心知已被识破,索性现身,拱手抱拳道:“在下是个行脚客,误闯宝地,打扰大师,请见谅。”
那僧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变化,沉声问:“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杨景心中一紧,略一迟疑,拱手淡然答道:“我乃无名之辈。江湖过客,不足挂齿。”
说罢,他抱拳一揖:“后会有期!”说完,转身下山。
“站住!”那僧人拦住去路,语气低沉中带着试探与不容拒绝,“不报姓名,休想过去。”
杨景面色一变,却仍强压怒火,沉声回应:“大师父,你我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为何定要问我姓名?那敢问大师父尊姓大名?”
那僧人凝视良久,目光渐渐发颤,仿佛被什么记忆击中,嗓音低哑如风中旧钟:“我乃五台山出家僧人,法号法慧。你……你是不是姓杨?是不是天波府中人?”
杨景心头一震,目光陡然锐利:“你……你怎么知道?”
“你若是杨家将中人,必排行第六,是不是?”那僧人说到这里,已是声音颤抖,泪意涌上眼眶,步步逼近。
杨景定睛望去,只见这和尚虽然披着僧衣,却眉目间隐约有种熟悉的影子,像极了……
“你是……”他声音有些发颤。
那僧人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双膝跪地,放声痛哭:“六弟,我是你五哥延德啊!”
话音未落,杨景仿佛被雷击一般,整个人跌坐在地,抱住五哥的双腿,声音哽咽:“哥!金沙滩一别,我日日思念。你竟在此?你为何……为何出家为僧?”
“唉!”杨五郎长叹一声,将六弟搀扶起身,“走,咱们坐下说。”兄弟俩在道旁一块卧牛石上并肩而坐,彼此攥着对方的手,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沉默良久,谁也说不出话。
过了半晌,五郎眼望远山,缓缓说道:“金沙滩那日,我斧劈铜锁冲出包围,不料又被敌军截住。我拼死杀出重围,到了荒山之下,呼兄不应,叫弟无声,只觉天地俱寂,万念俱灰。心想此生忠义无成,亲人尽亡,活着还有何意?我准备就此了断一生。正当此时,遇见一位出家人,唤作了风禅师。他说:‘老杨家是忠良之家,你不替亲人报仇就去寻死,是懦夫所为。不如削发为僧,留得青山在,待时而动。’我想他说得有理,便随他上了五台山。禅师待我不薄,未强迫我剃度,只叫我潜心修行。我虽带发,但已心如止水。”
五郎的声音低沉而安宁,仿佛这些年山中清修,已将世间恩怨淡化。
可杨景却忍不住悲愤:“哥,你自在逍遥了,可知爹的死讯?”
“父亲……他怎了?”
杨景低头,缓缓将金沙滩之后的惨事一一道来,尤其提到七郎被潘仁美乱箭射死,老父撞碑殉国,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五郎听到此处,脸色陡变,“砰”地一声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杨景大惊,跪地唤着五哥的名字,好半天才见他悠悠转醒。
“五哥,哭也无济于事。咱们要为父兄报仇雪恨。你我兄弟一心,去京城告状,讨个公道。”
五郎却摇头叹息:“兄弟,你比我更有口才、更通世情。此事你去比我更有把握。我已跳出红尘,回首尘世争斗,如梦如幻。你去告状,我在山上习武修心,若将来前敌用人之际,我定下山相助,不负杨家之血。”
杨景沉默了,知道五哥脾性倔强,不会轻易回头,只得点头。
他轻声问道:“那……嫂嫂呢?”
五郎脸色微变:“家事……就不提了。你回去照应一切,哥哥我不便多言。保重,六弟。”
说完,五郎披衣转身,未再回头。山风掀动僧衣,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杨景望着兄长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却知再多劝说已无意义。他长叹一声,披衣启程。
从五台山到东京泞梁,他星夜兼程,心中满是父兄死难的惨象。一路风雪兼程,草食水宿。他眼中布满血丝,唇边生疮,靴底已破,仍未稍歇。
一日傍晚,他走入一个临近京城的小镇。街市喧哗,酒肆茶坊、商铺客栈林立,行人熙攘如织。杨景低着头缓缓前行,忽见路旁围着一圈人。
他抬眼望去,是个算卦先生摆下的摊子。先生三十余岁,白面黑须,穿青衣,头戴青帽,帽前一块白骨玉牌,背后两条飘带轻摆。他正在替人批命讲运。
杨景本不欲多看,目光一扫,却正好撞上那先生的双眼。
算卦先生神色一怔,仿佛被雷击般盯住了他。杨景心头警觉,不动声色,迅速离开。
“诸位,今日不算了,明日再来。”那先生收起摊子,提起卦盒,悄然尾随而去。
夜色低垂,残阳沉落,天边只余一抹晕红。寒风掠过荒道,卷起几片落叶,在尘土中打旋。杨景披一身风尘,独自赶路,满脸疲惫,鬓角蒙霜。他赶了一天的路,肚中早已空空,眼下只想找个地方栖身歇脚。
前方有一家小客栈,灯火昏黄,透出淡淡温暖。杨景快步走了过去,推门而入,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话不多,直接对伙计说道:“给我一间单间。”伙计麻利地笑着应声,领他进了东侧一间屋。杨景放下包裹,正欲脱靴休息,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接着又有人进了店。
“客官,住大铺还是单间?”伙计的声音再次响起。
“住单间。”回应的人语气清淡,声音却带着一股飘忽不定的意味。
杨景心头微动,推门看了眼,只见正是白日路上见过的那个算卦先生。两人目光一触,彼此眼神里皆带着一丝试探。杨景顿觉不安,暗忖:“这人怎会跟我一路而来?难道是盯上我了?”他眉头微蹙,随即低头关上房门,将门闩插好。洗了把脸后,草草擦了脚,连油灯都懒得吹灭,翻身上床,任由思绪在朦胧中沉入梦境。
而此刻,隔壁那位算卦先生却悄然起身,披衣走至门前,蹑手蹑脚地来到杨景房外,轻轻戳破窗户纸一角,借着灯光,探头向内窥视。只见床上那人睡姿坦然,眉宇间英气外露,他眼中精芒一闪,心念陡转。
“果然是他,杨景!”算卦先生低声喃喃,嘴角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此次奉肖太后密令前来中原,本意尚不明朗,偏巧遇此良机,何不借势而为?”他眸中闪过一丝谋算之色,转身悄然回房,闭目静思,不再动作。
天色刚亮,杨景便醒来,精神恢复了几分。他走出房门叫来伙计要结账,却被告知:“客官,那位住您对门的朋友已替您结清了。”杨景一愣,皱眉道:“我哪有什么朋友?”他走到对面房门前,推门一看,屋中空空如也。那算卦先生早已不见踪影。
带着几分疑惑和一丝警觉,杨景出了店,继续奔京赶路。走出十几里,一片浓密的树林出现在前方。他刚踏入林中,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兄弟,歇歇脚吧,再赶也不差这一时。”
杨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林荫之下,算卦先生斜倚一棵老树,脸带笑意地看着他。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到底是谁?为何一路跟随?”
算卦先生笑道:“昨夜的店钱我出的,你不会连这点小情分都记不住吧?”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杨景说罢就要离开。
那先生却不动声色地道:“慢着!我观你印堂发暗,气色不正,此行怕是有百日之灾。我来是为你送一场机缘。”
杨景停下脚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有不耐。“我这人向不信江湖术数,你别再纠缠。”
算卦先生上前一步,依旧语气淡然:“不算卦也罢,那我便给你相相面。若说得不准,你尽可动手教训;若说得准,你听我一句良言,又有何妨?”
杨景一时拿不准他的来意,看他态度恭谨,便索性坐了下来:“好,那你就看看。”
算卦先生轻抚长髯,眼神落在他面上,缓缓道:“五官之说,眼为监察、眉为保寿、耳为采听、口为出纳、鼻为审辨。五宫俱全,贵不可言;有一宫缺,祸也临门。”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郑重:“你这人,眉长而弯,双眉如画,是典型的卧蚕眉,此为富贵之相。再看你口,大而方正,唇薄齿齐,是口福之命,能言善辩,有权谋之姿。两宫俱佳,福禄双全。”
他最后盯着杨景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看你眉目清秀,骨相不凡,并非庸人。敢问一声,可是杨家将中那位足智多谋英雄无敌的杨景?”
杨景闻言身躯一震,脸色瞬变。方才的一切似都化作伏笔,一语道破身份,竟令他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