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深处,火光微弱,潮气混着血腥味。赵匡胤的双手被锁在木柱上,冰冷的铁环贴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张旺握着龙泉剑,站在他面前,目光如铁。那剑寒光一闪,空气中似乎都凝固了。
“动手吧。”赵匡胤闭上眼,心底一片沉寂。
他以为这一剑会冷入喉骨,却迟迟没有痛感。耳畔忽传“当啷”一声,像有什么沉重的金属落地。他睁眼,只见那口宝剑滑落在地,而张旺正跪在自己脚边,额头抵着冰冷的砖面。
“少恩公,小人该死!”
赵匡胤愣住,眉头微蹙:“你我素不相识,为何称我恩公?”
张旺抬头,眼中泛着泪光,声音粗哑:“十年前,我嗜赌如命,输了家产,把妻子都抵了债。母亲哭骂,我羞愧逃亡。我妻子绝望上吊,恰被令尊路过相救,又替我还债,劝我改过,还给了银两,让我重新做人。若无赵老爷,我全家早成白骨。此恩不敢忘。”
赵匡胤的心被重重击中,胸口发紧。
张旺低下头,神情复杂:“这些年我当了兵,又做了刽子手。家有老母妻儿,本想安分。如今圣上昏庸,滥杀无辜,我母常骂我吃冤饭。今夜得知您被押来,我想,若是赵老爷的儿子,必不是恶人。要杀英雄,我这刀下也无干净血。能救您一命,便是赎我一生。”
赵匡胤望着他,沉声道:“放我走,你会连累家人。”
“我知道。”张旺缓缓点头,脸上竟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能救恩人之子,死也值了。只盼公子日后记得,张旺有妻有儿。”
说罢,他一边解开赵匡胤的绳索,一边将那口龙泉剑放入匣中,双手奉上:“此剑原为圣上之器,今夜便归您护身。”
赵匡胤接剑在手,久久无语。张旺推他向前:“快走。趁夜深,巡城未至。”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阴湿的甬道。铁锁开合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到了后门,张旺取出钥匙,开锁、推门。风灌进来,带着冷意。
“公子,保重。”
赵匡胤回身,双膝一跪,重重叩首:“此恩不忘。”
“别回头。”张旺声音低沉,“走吧。”
门在身后“咔”的一声合上。赵匡胤刚踏出牢门,忽闻身后传来风中异响。转头望去,只见狱楼窗缝透出一道光,随即浓烟翻涌。火势迅速卷起,映红夜空。
烈火中有人影闪动,隐约传来木梁断裂的巨响。赵匡胤怔立原地,心口骤然一紧他明白了。那不是意外。
他攥紧龙泉剑,额上冷汗涔涔,低声喃喃:“张旺……”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一刻,神情比夜更冷。
风起,火舌狂舞。远处的街角忽传来铁甲摩擦声,一阵马蹄由远及近,伴着呼喝与灯影。
“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夜风卷着火光,赵匡胤脚下生风,几乎是凭着本能向西狂奔。身后是甲马乱响、火影交织的街口。巡城守备陈兴惊怒交加,一眼认出那逃脱之人竟是“钦犯”赵匡胤,顿时心头发凉。
“别让他跑了!围上去!”
命令一出,二十余名军士分作两翼,灯笼高举,火光照出一条光带。赵匡胤回头一望,满街的盔甲闪烁,像一片逼近的铁浪。他心头一紧,提气加速,却终被围在一处空巷之中。
陈兴勒住青鬃马,怒喝:“大胆赵匡胤!竟敢越狱!”他知道此事若不当场擒住,自己必受连坐,于是当胸挺枪,纵马直刺。
枪影破风而至,赵匡胤脚下生烟,反手拔出龙泉剑。寒光一闪,火花溅起,钢铁撞击声在夜空里炸响。他不敢恋战,借力疾退,顺势一剑反挑,逼得陈兴策马后跃。
趁着空隙,他斜身冲入军阵,棍未在手,唯凭一口剑气。刀剑乱舞间,他闪身至近前,长剑一横,斩翻一名士兵,血光溅在青石路上。其余人见状退避,赵匡胤刚要突围,却被陈兴勒马拦腰截住。
“赵匡胤,快快束手!我陈兴还容不得你逃!”
蛇矛枪如蛟龙抖动,连刺数合。赵匡胤剑短势弱,只得连连闪避,冷汗顺着脊背直流。他心中暗恨:“若此刻我手中有那蟠龙棍,该有多好!”
火光摇曳,巷口的兵马愈聚愈多。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松明燃得如昼。赵匡胤步下应战,陈兴马上传攻,两人一高一低,兵刃相击,火星四溅,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在胶着之时,官军后列忽起混乱。人群中传出低沉的怒吼,两道身影破烟而来一人手执短枪,一人舞着铁棍,皆不言语,直冲兵阵。
短枪疾点,棍影翻飞。两人配合默契,一枪一棍如旋风扫过,数名士兵立足不稳,接连倒地。紧接着又是“风扫落叶”般的一击,铁甲碰撞声、惨叫声乱成一片。
赵匡胤趁乱抬头,只见那二人已经闯入重围。陈兴被扰,急忙拨转马头,局势一乱,赵匡胤喘出一口气。那二人奔至近前,其中一名黑脸少年高声喝道:
“赵公子接兵刃!”
话音未落,一根沉甸甸的蟠龙棍划破火光,直飞而来。赵匡胤抬手接住,指下传来的金铁冰凉,他一怔,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齐眉蟠龙棍那根陪他征战四方的兵器。
他心头一震,几乎想笑。那一刻,死气散去,血在胸腔里重新燃烧。
“恩公何人?”他沉声问。
“张光远、罗延西!老道苗先生派我们来救你!快走!”
赵匡胤抬眼望向他们,心底翻涌:“原来是你二人……多谢!”
话未尽,官兵重新压上。赵匡胤双手握棍,气势陡变。那蟠龙棍沉重如山,却被他舞得呼呼作响,光影翻腾。每一击都带着劲风,打在甲胄上如雷声滚动。
街巷狭窄,棍势翻飞,官兵如被狂涛推卷,纷纷倒地。陈兴惊怒交加,策马再冲,蛇矛如电。赵匡胤怒喝一声:“开!”蟠龙棍正中枪杆,只听“铿”的一声巨响,陈兴被震得虎口裂开,长枪脱手。
战马嘶鸣,陈兴面色惨白,拨转马头仓皇遁走。其余士兵见主将溃逃,也如潮水般退散。
张光远提枪护在一侧:“赵公子,快走!我们断后!”
夜色深沉,风卷火光,赵匡胤一路奔至南城门,气息粗重,脚步踉跄。
城下的鼓楼上,火光摇曳,寒风中忽然响起三声震耳欲聋的炮鸣“通!通!通!”
他心头一凛,脚步一顿。
火光一亮,只见前方街口人影晃动,三百名弓弩手列阵成墙,黑压压一片。城门口横刀立马的那人金盔金甲,外罩红袍,面色阴沉,正是太师苏逢吉。他左右站着苏豹与镇京节度使李业,后方是聂文进等部将,寒光映在他们的刀锋上,如同一排燃烧的雪。
苏逢吉的声音穿透风声:“乱箭放!”
弓弦骤响,万箭齐发。破风声如暴雨袭面,赵匡胤挥起蟠龙棍奋力拨打,棍影翻飞,箭头纷纷崩裂。他的臂膀震得发麻,呼吸越发急促,额头的血渗进眼里。
“完了。”他心头一紧。面前的弓箭密如骤雨,拨得再快也抵不住这一片箭浪。
就在他心头发凉的同时,南门外却有人比他更急。
那人站在风中,像一座黑色的铁塔。身高过丈,肩阔如山,腰粗如桶,黑脸如铁,浓眉似刷,虎眼圆睁,满腮钢髯在风中乱舞。那气势如同一尊从铁炉中走出的战神。
他双手抡着一根八十斤重的铁扁担,撞得城门“咣咣”作响,声震砖石。
“开门!快开门!让我进去!”他的吼声如雷,震得守门兵耳膜嗡鸣。
城上弓手犹豫不前,谁也不敢轻应。那人咬牙一声怒吼,肩膀一沉,竟生生把厚重的木门震得抖开了半寸。
这一幕,像天降救星。那人,正是苗光义三个月前结识的奇人卖油的郑掌柜。
那时,清风镇。
初春的阳光透过柳梢,村口一户人家正盖新房。四个青壮年合力抬着横梁,汗如雨下。那梁粗重,两头用绳索捆紧,中间穿杠,八条胳膊同时使劲,仍是举步维艰。
“左拐慢点再起”
众人气喘如牛,梁头歪歪扭扭,眼看就要磕到门柱。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梆、梆”的木声,一个粗重的嗓音在阳光下炸开:
“卖油喽好油喽”
那声音震得鸦雀无声,连抬梁的都停下手。
只见一个高大的黑汉走来,肩上挑着铁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一只油篓,铁光闪烁。他上身只穿一件褪色的青布短褂,胸口半敞,露出乌黑的护心毛,脚下是厚实的赤脚。浓眉大眼,鼻梁高耸,嘴角微抿,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村人笑着招呼:“郑掌柜的来得正好,帮我们抬一把!”
黑汉哈哈大笑:“这点木头,也要四个人抬?看我的!”
他随手把扁担往地上一搁,伸手一抱,那根数百斤的梁木被他举过肩头,几步就走到东院,稳稳放在房山之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房主连声道谢:“郑掌柜的,帮我再搬个磨盘吧,那东西三个人都抬不动!”
“磨盘?”黑汉咧嘴一笑,“拿来!”
他走到院里,弯腰一抱,一手夹住一扇磨盘,膝盖一顶,两扇厚重的石磨被他硬生生夹在腋下。那身躯如山一般稳,脚步沉稳如铁。人群看得连声惊呼,连苗光义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磨盘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可在他手中,却如两块木板。黑汉轻松地搬到下屋,放下时只是微微一声闷响。
主人惊得合不拢嘴,一再留饭,他摆摆手:“还得赶路,油要卖完。”挑起扁担便走。
苗光义暗暗动容:此人力若神臂,心性沉稳,必是可用之才。
他快步上前,叫道:“这位郑掌柜,请留步!”
黑汉回头,眉头微皱,目光如刀:“叫我作甚?你这算卦的,可别胡言骗我。”
清风镇的早晨,薄雾笼罩着街巷,炊烟在屋脊间缭绕。王家店外,一条狭长的石板路延伸向远处的村庄。街上人声稀少,只有挑担的脚步声,沉重而孤独。
那卖油的黑大汉又出来了。肩上挑着一副沉甸甸的铁扁担,油篓在两端轻轻晃动。每一步,扁担都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与他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苗光义早早坐在门槛边,手里翻着竹简,等他经过。见那大汉气势汹汹地走来,便抬头笑道:“掌柜的,留步。”
黑汉眼一瞪,声音洪亮得像铜钟:“你又来这一套?上次算卦害我白耽误半天!我有话说我没工夫!”
苗光义仍笑,语气温和:“何必动气?我看你今日气色微沉,怕是有凶兆。”
“凶兆?”黑汉冷笑一声,指着他鼻子道,“我只信手里这铁担,哪管什么凶不凶!你们这些算卦的,全是糊弄人的!”
苗光义不恼,反而仔细打量他肩阔腰圆,筋肉起伏如盘根错节的老藤,言语粗鲁却直率不屈。这种人,若驯得住,便是一头能推山倒海的猛兽。
他站起身,语气仍不疾不徐:“你若真要出去,今日万不可去赵家集与龙家桥,那两处油卖不动。”
“胡说!”黑汉嗤笑,“偏冲你这句话,我就去赵家集、龙家桥,卖不出去算我没本事!”
“若真卖出,我请你喝酒。”苗光义淡淡应下。
“好!你等着挨拳头吧!”
日头西斜。
卖油的满头大汗,脚下尘土飞扬,从赵家集走到龙家桥,再折回清风镇,扁担上油篓还满满当当。一路上他把嗓子喊哑,连问价的都没一个。
回到店里,他肩膀磨破,汗血糊成一片,心里又恼又气老道的话,竟一字不差。
第二天清晨,他吃了碗稀粥,又挑起扁担。刚出门,苗光义又在门口等着。
“昨天怎么样?”
黑汉没好气地咕哝:“你嘴太灵,不出门就给我封了!哪门子本事?”
“非我咒你,”苗光义笑,“是天理使然。今日去哪都行,唯独张家湾不得去。”
黑汉冷哼:“偏去张家湾!”
傍晚,他挑着空油篓回来,衣服被风吹得鼓起,却半句话都没说。
苗光义只问:“午饭没吃吧?”
黑汉怔了一下,眼神闪了闪,低声骂道:“你……你真会胡猜。”
苗光义吩咐王掌柜:“给他买酒买饭。”
黑汉也不推辞,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净净。
第三天,天微亮,晨雾未散。
卖油的又挑着担子出来,见苗光义坐在门口翻书,这回他没急着走,反而停下脚步。
“老道,”他低声道,声音有点不自在,“我今天该往哪去?”
苗光义心中暗喜,抬头看他,笑得温和:“听我一句,午时出门,到王家窑去。多挑点油,别省力。”
王家店的黄昏,风从街角掠过,卷起尘土。
郑恩挑着油担走回店门,肩头磨出的血印早已干结,汗湿的短褂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他脚步沉重,却掩不住一丝亢奋。
那天,苗光义让他去王家窑卖油他半信半疑。可转眼间,油竟卖得比往日两倍还快。人一拨接一拨,连空瓶都有人抢着买。到了申时,油篓已空,铜钱塞满腰布袋。
回到王家店时,他的步伐带着久违的得意。
他一脚踢开门槛,笑声洪亮:“老道,你说得真准!今儿油卖光了这酒,我请定了!”
苗光义放下竹卷,似笑非笑地看他:“哦?真灵?”
“灵!灵得邪性!你这本事得教我一手啊。”郑恩气喘吁吁,脸上仍带着汗珠,“要不然,我也能算算天机。”
苗光义轻摇头:“凡夫俗子,心躁气重,怎悟阴阳?你学不了。”
“那你就跟着我,替我算。”郑恩大手一挥,笑中带着真心,“你这嘴比我的担子还值钱。以后你说哪儿去,我就哪儿去。”
“那你还骂我牛鼻子吗?”
“再不敢了!你是活神仙!”
苗光义笑意深长:“你是谁?从哪儿来?”
郑恩立刻挺胸报上名号:“我姓郑名恩,字子明,山西应州乔山人。家里早没父母,靠卖油混口饭。朋友多,钱少,练过几手把式。小名黑娃,是腊月三十子时生的。”
他报得干脆利落,眼神坦荡。苗光义听着,微微点头,心道:此人勇而不诈,直而不愚,是可托之人。
“好。”苗光义放下竹卷,伸手道,“既然投缘,从今便是朋友。”
郑恩憨笑着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重重一握。那力气大得像要把人的骨头碾碎,苗光义却不躲,只任他攥着。
两人对视片刻,笑意相交。
谁都不知道,这次“神算”其实是苗光义的一场谋策。
他事先找了两位油贩,暗中降价,提前在赵家集、龙家桥贱卖香油,又让人故意买断。等到郑恩前两天去,油早被低价抢光,自然无人问津。
而第三天,他又派人到王家窑高价收油,买多少要多少钱都由他暗中付。郑恩天真耿直,岂会想到其中机关?他只觉得这老道真能通天,心中生出敬服。
苗光义那一夜独坐灯下,望着窗外的月光,心念沉稳如铁:此人力可断山,若得其助,方能救赵匡胤于死地。
三个月后。
夜风凄厉,汴梁南门火光冲天。赵匡胤被围在箭阵之中,血迹染红战袍。乱箭如雨,叮叮作响地打在城砖上。
城外,一个黑影疾奔而来,肩挑铁担,怒吼震城:“开门!快开门!让我进去!”
守门兵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人肩如城垣,双臂似铁,撞得城门“轰轰”作响。
正是郑恩郑子明。
他心急如焚,想起苗光义临行前叮嘱:“若门闭不通,城墙西角有豁口,可入。”
“对豁口!”郑恩咬牙,沿着墙脚狂奔,铁担在石砖上“当当”作响。果然,在西南角看见一处裂缝,离地两丈。
他没犹豫,把扁担竖起,铁头对着墙缝“咣咣”猛凿,砖屑乱飞。凿出几个落脚点后,又将扁担横绑腰间,双手扒墙,脚下蹬砖,“唰唰”几下竟攀了上去。
风灌进衣襟,火光映红他黝黑的脸。
他一翻身,跃上城头,俯瞰城下。只见赵匡胤血衣在火光中闪动,被数百弓箭围困。
郑恩心头一热,笑声如雷:“哈哈!都闪开!卖油掌柜的来了”
他纵身一跃,扁担横扫,带着破风之声,直落入箭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