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翡翠城上空的薄雾，中央广场已是人声鼎沸。平日里宽敞得能容纳数支商队的广场，此刻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小贩们穿梭叫卖，赌徒们攥着最后下注的票据，贵族们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摇着扇子，更多的则是伸长了脖子的平民和冒险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那片被清空、临时搭建起两座相对灶台的区域。
这场原本可能只在小范围流传的厨艺对决，因涉及美食协会的权威、神秘的“魔厨”以及城主千金的隐约身影，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全城的狂欢与瞩目焦点。
“快看！布鲁诺大师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只见布鲁诺身穿熨烫笔挺、绣着金边的白色协会厨师袍，在一众学徒和协会工作人员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入场地。他身后跟着两名助手，推着一辆覆盖着白布的小车，上面摆放着各种银光闪闪的精致厨具和用冰镇着的、隐约散发出柔和光晕的食材——那便是今晚的主角之一，月光鹿的精华部分。
布鲁诺环视四周，享受着众人崇拜的目光，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他特意请来了协会的三位资深评审，包括他的老师霍恩理事，此刻正端坐在评审席上，面色严肃。
“哼，排场倒是不小。”凉棚下，艾莉娅小姐轻啜了一口花茶，翡翠般的眼眸扫过布鲁诺的阵仗，语气平淡。她今日轻车简从，只带了那位管家和两名护卫，但她的出现本身，就已为这场对决增添了无形的重量。
“李响大师……还没到吗？”管家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日头。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广场另一侧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缝隙。
李响来了。
没有簇拥，没有华服。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外面套着一件干净的深色围裙。汉斯跟在他身后，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厚布包裹着的、毫不起眼的陶罐，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与布鲁诺那边琳琅满目的工具和熠熠生辉的食材相比，他们这边显得寒酸至极。
“噗——他就带着个破罐子来了？”
“那是冰晶雪兔吗？用这东西和月光鹿比？开什么玩笑！”
“看来他是破罐子破摔了……”
嘲讽和质疑声如同苍蝇般嗡嗡响起。
李响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平静地走到属于自己的灶台前，示意汉斯将陶罐放在灶上。他打开罐盖，一股极其清淡、却仿佛能沁入心脾的鲜甜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瞬间被广场上嘈杂的气流冲淡，只有离得最近的几个人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露出一丝疑惑。
布鲁诺也看到了李响的“装备”，眼中的轻蔑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冷哼一声，不再关注对手，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创作。
“对决开始！”担任司仪的一名协会执事高声宣布。
布鲁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流畅而富有表演性。他取出一块纹理细腻、如同覆盖着一层月华般光泽的月光鹿里脊肉，刀光闪动，将其片成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肉片，整齐地码放在冰盘上，引来一阵惊叹。接着，他取出一只密封的玉盅，打开时，浓郁到极致的醇厚香气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那是他提前熬制了六个时辰的顶级清汤底，由月光鹿骨、多种珍禽和秘制香料熬成，汤色清澈，却蕴含着惊人的鲜美。
他将清汤缓缓注入一个透明的水晶锅中，开始最后的调味和加热，动作优雅，如同在进行一场艺术表演。
反观李响这边，却显得异常“安静”。他只是再次确认了一下陶罐下那微小而稳定的、呈现出湛蓝色内焰的火苗（说明燃烧充分，热量稳定），然后……就开始等待。他甚至没有像布鲁诺那样频繁地试味、调整，只是偶尔侧耳倾听陶罐内极其细微的 “咕嘟” 声（说明内部汤汁正在极其缓慢地对流），或者通过陶罐缝隙中逸出的、带着浓郁鲜香的蒸汽性状，来判断内部火候与风味的演化程度。这是一种基于丰富经验的、对烹饪过程的绝对自信掌控。
“他在干什么？发呆吗？”
“我就说他是来搞笑的！”
“布鲁诺大师的汤香都快把我熏醉了，他那个罐子一点味道都没有！”
霍恩理事看着李响“无所事事”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果然是个装神弄鬼的废物！
时间在布鲁诺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展示和李响近乎凝固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布鲁诺的“月光清汤”已然成型。清澈见底的汤液中，悬浮着几片如同月下初雪般洁白的鹿肉片，点缀着几丝金色的菌菇和翠绿的香草，视觉效果堪称完美。那浓郁的香气更是如同实质，征服了半个广场的人群。
“时间到！”司仪再次高喊。
布鲁诺自信满满地将自己的作品盛入三个精美的白瓷碗中，由助手恭敬地端到三位评审面前。
霍恩率先拿起纯银的汤匙，舀起一勺清澈的汤汁，送入口中。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极其享受的表情，细细品味良久，才缓缓睁开眼，赞叹道：“汤色清澈如玉，香气高雅持久，入口醇厚绵长，月光鹿的鲜美被完美激发，却又毫无腥气。各种香料的味道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一曲和谐的交响乐！完美！布鲁诺，你的技艺又精进了！”
另外两位评审也纷纷附和，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布鲁诺傲然挺立，目光挑衅地看向李响。
轮到李响了。
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注视下，李响终于动了。他拿起一块厚布，垫着，手腕沉稳地缓缓揭开了那个煨炖了整整三个时辰的陶罐罐盖。
“嗡……”
一股更加内敛、却仿佛能渗透灵魂的白色蒸汽，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时呼出的第一缕气息，袅袅升起。那蒸汽中蕴含的，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鲜”！
李响用一把宽口的木勺（避免金属勺破坏陶罐内壁和食材），小心地将罐中的汤与料舀出。汤色并非清澈见底，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自然的奶白色，这并非油脂乳化，而是雪兔肉和骨骼中的胶原蛋白、以及菌菇中的可溶性呈味物质在长时间慢炖下充分溶解于汤中所致，汤汁浓滑，却油星极少，可见火候掌控之精妙。汤中，整只雪兔肉质酥烂，用勺子轻轻一碰便骨肉分离，几乎与汤汁融为一体，根茎植物炖得透明软糯，菌菇吸饱了汤汁，显得饱满诱人。
他将汤盛入三个普通的陶碗中——他甚至没有准备像样的餐具。由汉斯颤抖着双手，端到了三位评审面前。
霍恩看着眼前这碗看似“浑浊”、与布鲁诺那碗“艺术品”般清澈的汤形成鲜明对比的菜品，眼中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另外两位评审也皱起了眉头。
“哼，装神弄鬼！”霍恩冷哼一声，带着挑剔和准备找茬的心态，舀起一勺带着些许肉质纤维和菌菇的汤汁，敷衍地送入口中。
下一刻——
霍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傲慢、鄙夷、挑剔，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塌！
那不是味觉的“冲击”，而是味觉的“浸润”！
温润的汤汁滑过舌尖，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的清鲜甘甜，如同温柔的海浪，一层层地漫上、包裹、渗透了他的每一个味蕾！雪兔的肉质，早已失去了所有“干涩冰冷”的特性，变得酥烂无比，入口即化，只留下最纯粹的鲜美和一股温和的、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溪流般的能量，缓缓流入喉咙，滋润着五脏六腑！菌菇的醇厚、根茎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这股鲜甜之中，非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如同众星捧月，将那份源自冰晶雪兔本源的“至鲜”衬托得淋漓尽致！
这味道……这口感……这仿佛能洗涤身心、驱散一切疲惫与阴霾的温暖力量……
霍恩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躺在初春阳光下被融雪浸润的草地上，每一个毛孔都在欢欣地呼吸！他体内因为常年品尝各种浓重口味而变得有些麻木迟钝的味觉，仿佛被这碗汤彻底唤醒、净化了！
他想要挑刺，想要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瑕疵，但他的舌头，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在疯狂地呐喊着——完美！无与伦比的完美！
“不……不可能……”霍恩失神地喃喃自语，握着汤匙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想要放下汤匙，维持自己作为评审的尊严，但那双手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再次伸向了陶碗！
另外两位评审的表现更加不堪，他们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发出满足而急促的吞咽声，脸上充满了陶醉与幸福的红晕，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矜持与挑剔？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评审席上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布鲁诺脸上的自信和傲慢，彻底僵住，然后一点点碎裂，化为难以置信的苍白。
李响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看着那三个失态的评审，看着那碗即将颠覆一切的“广式兔肉煲”，轻声自语，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现在，你们还觉得，它‘干涩冰冷，难以入口’吗？”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