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沾了墨,林阿禾停顿了一下,写下第一行字:
赵承业于秦始皇三年春,扣押新安县赈灾粟米三百石,分拨至私仓变卖,每石作价八钱,共得两千四百钱,入其私人账目。
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生怕写错一个字。
这事是他亲眼见的。那天他被叫去郡守府后院,赵承业让他登记出入库单,他看到原本该发往新安的粮车,半路拐进了城西一处无名仓。他问了一句,赵承业瞪他一眼,说“多嘴就停药”。
他不敢再问。
但他记住了车辆、车夫名字、入库时间。
这些都在他脑子里存了好久,一直没动笔。他怕写了会被发现,怕连累娘。
现在他不怕了。
他知道有些事不能烂在肚子里。
第二条:同年夏,借剿匪名义,向新安索“军费”五十金,实未用于军备,经查为赵承业购宅邸所用,款项由县库直接划出,经林阿禾之手办理。
写到这里,他的手抖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办坏事。那天他拿着公文盖章,手指僵得几乎拿不住印盒。他知道这钱不该收,可赵承业说:“你不办,你娘今晚就没药喝。”
他就办了。
但他留了底单。
第三条:秋,阻拦新安商队出境,设卡抽成,每车货抽三成利,所得归郡守私库,未入官账。首例为陈商人运臭鳜鱼至郡城,被扣十坛,折银五两。
第四条:冬,逼迫林阿禾传递假情报,谎报新安治安混乱,意图压低考核排名,使沈砚被调离或贬罚。
第五条:今岁初,以林母药方为要挟,多次逼迫林阿禾探查抗寒稻种种植情况,欲窃取成果献给咸阳,谋升迁之功。
他一条条往下写。
越写,胸口越闷。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些事一旦被人发现,赵承业会疯。他会立刻断药,可能还会抓他娘。
但他也想起了南岭的稻苗。
想起了县衙门口领粮的人群。
想起了张老三蹲在地上哭着说“我孙子终于能吃饱了”。
他更想起了沈砚转身离开时说的话:“你要记住,今天你没偷成,不是因为我拦得快。是因为你心里还没彻底黑。”
他心里确实没黑。
所以他不能继续当帮凶。
最后一行,他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阿禾,亲历见证,愿为此证承担一切后果。
然后他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床板下一块松动的木板,把册子塞了进去。再把木板按回去,踩了踩,确认看不出痕迹。
他回到桌前,坐下。
娘一直没说话。
过了很久,她开口:“你做了什么?”
林阿禾看着她,说:“我把赵承业做的事记下来了。”
娘没惊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她说,“你爹活着的时候常说,人可以穷,可以病,但不能没良心。”
林阿禾鼻子一酸。
他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坐在灯下,教他写字。那时他们家虽然穷,但饭能吃饱,话能说直。
后来爹死了,娘病了,他进了县衙,以为能靠听话活下去。
结果活成了鬼。
但现在,他想做人了。
他低声说:“我不帮他了。”
“我知道。”娘说,“你今晚回来的样子不一样。”
林阿禾抬头看她。
她眼里有泪光,但嘴角有一点笑。
“你带回来的点心……”她抬起手,摸了摸枕边那半块徽墨酥,“我吃了。有点甜,也有点松烟味。不像施舍,像……人家给朋友吃的。”
林阿禾没说话,只是点头。
他忽然觉得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
他站起身,给娘掖了掖被角。
“您睡吧。”他说,“明天我还去县衙。”
“去吧。”娘闭上眼,“好好做事。”
他吹灭油灯,屋里暗了下来。
他坐在桌边没动。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空了的墨碟上。
他想着明天的事。
楚墨说要在上游加副渠,周墨提到工分簿快记满了,沈砚应该又要安排新活。
他得去写账本。
不是写假的,是写真的。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包稻种。沈砚给的第二批,比原来的更饱满。
他拿出来,放在桌上。
对着月光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打开布包,取出一粒,放在掌心。
种子很小,但沉。
他知道这不只是粮食。
这是新安的命。
也是他的机会。
他把种子放回布包,重新包好。
放进包袱最里层。
他坐回桌边,没有躺下。
外面风不大,村子里很静。
他知道赵承业不会放过他。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不再怕了。
屋里的油灯又亮了起来。
是他重新点的。
火苗跳了一下,稳住了。
他翻开工分册,开始核对昨日修渠的记录。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
他写完一行,停下笔。
听见屋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娘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看了看。
她手里还攥着那半块徽墨酥。
他没拿走。
他回到桌前,继续写。
工分册翻到最新一页。
他写下:
林阿禾,值守梯田夜巡一次,工分加一,已核。
笔尖顿了顿。
他又补了一句:
另,私录罪证一份,藏于床底夹板内,若事发,此为凭证。
写完,他合上册子。
放在稻种旁边。
然后他坐着,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