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蹲在县衙门口写完告示,把木牌交给王五去挂上。天已经黑了,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回屋继续看账本。
街对面的药铺还亮着灯。苏青芜坐在桌前整理药材出入记录,听见外面脚步声,抬头看了眼窗外。几个村民提着篮子匆匆走过,往城西方向去。
她没多想,低头继续写。
县城外三里地的村口,几户人家的门陆续打开。老李头背着个竹篓走出来,里面装满了刚蒸好的芋艿。隔壁王婶端着一瓦罐腌鱼,用布盖着。还有人拎着晒干的菌子、腊肉条。
“都来了?”老李头问。
“来了。”有人应,“听说郡守住驿馆,咱们送点东西过去。”
“不是给他吃的。”王婶低声说,“是让他知道,新安人没忘恩。”
他们没走大路,挑了条沿溪的小道。夜里山路难行,几个人打着火把,脚步很轻。没人说话,只有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
队伍最前面是个拄拐的老太太。她走得慢,但一步没落下。别人劝她回去,她说:“我活了六十岁,头回见不收钱的药铺,也头回见肯为我们说话的县令。我去,就算被抓也认了。”
众人跟着她往前走。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驿馆外。驿馆靠着山坡建,围墙不高,门口两个兵丁守着,正靠墙打盹。
村民们不敢靠近大门,绕到侧墙根下。那里有段低矮的石阶,通向厨房后门。他们把芋艿、腌鱼一样样摆上去,整整齐齐。
“大人您吃这些,就知道咱们新安人不是忘恩的。”一个中年汉子轻声说。
老太太站在最前,望着驿馆二楼亮灯的窗户,喃喃道:“沈县令让咱吃上热饭,还修栈道、开药铺,是好官……大人可别为难他。”
这话声音不大,却顺着夜风飘了进去。
窗边,赵承业正靠在椅子里喝茶。他今天查了一天事,本想早点睡,可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沈砚那张笑脸一直在眼前晃,还有那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和他说的那句“不如您亲自题一块”。
他越想越气,又喝了口茶。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低低的声音。
“麦子长得壮。”
“栈道运粮快了一半。”
“孩子摔伤不用愁。”
一句接一句,断断续续,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赵承业放下茶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下面石阶上摆满了东西——芋艿、鱼罐、腊肉,冒着热气,显然是刚送来不久。几个百姓站在墙角,影影绰绰,没人喧哗。
他皱眉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要关窗,又听见那老太太的声音:
“沈县令不让咱们等,药铺当天就开了。寒酸?寒酸的是那些只懂骂人的官!”
赵承业猛地合上窗,脸色铁青。
他站在原地没动,手指紧紧扣着窗框。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他坐回椅子,半天没喝一口茶。
而此时,村里的队伍已经开始散去。大家沿着原路往回走,谁也没提名字,也没说是谁带头。事情做了,心里踏实,就够了。
药铺里,王五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惊色。
“苏大夫!出事了!”
苏青芜抬头:“怎么了?”
“刚才我巡街回来,看见好多人往驿馆那边走,手里都提着东西。现在驿馆外面堆满了芋艿、腌鱼,全是老百姓送的!说是……说是感谢沈大人开了药铺,不让老人孩子多花钱。”
苏青芜愣了一下。
她看着手里的药材登记簿,没说话。
过了几秒,她轻轻把笔放下,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写。
县衙后院,楚墨正在打磨犁头。手下阿六跑进来,喘着气。
“头儿,出事了!”
楚墨停下锤子:“说。”
“村里的人都往驿馆送吃的去了!芋艿、腊肉、腌鱼,堆了一地。有人说听见老太太讲,沈大人是好官,不能让郡守欺负。”
楚墨擦了擦手,站起身,望向城西方向。
“他们去了多少人?”
“几十个,都是自愿的。”
楚墨点点头,重新拿起锤子,敲了一下铁胚。
“这官,值得跟。”
书房里,周墨正抄录今日巡查记录。仆人推门进来。
“老爷,外头传开了,说百姓连夜给驿馆送吃的,全是为了替沈大人说话。”
周墨停笔,抬眼。
“谁带的头?”
“听说是个老太太,拄拐的,说活了六十年头回见不收钱的药铺。”
周墨沉默片刻,把笔搁下。
“民心如此,何须多辩。”
账房内,林阿禾还在核对明日赋税清单。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他推开窗,看见远处一群人影晃动,正往城外走。
“出什么事了?”他问路过的衙役。
“还能什么事?”那人笑了一声,“老百姓给郡守‘送礼’去了。说是感谢沈大人立了新规矩,让老人孩子看病少花钱。”
林阿禾站在窗口,久久没动。
他想起昨天沈砚把令牌交到他手里的样子,想起母亲喝药不再咳血的那天,想起自己刮掉账本上虚报数字时的手抖。
他慢慢关上窗,回到桌前,把最后一行数字核对清楚,重重画了个勾。
驿馆二楼,赵承业仍坐在灯下。
他没再喝茶,也没叫人清理台阶上的东西。
窗外的低语早已停了,可那些话还在他脑子里转。
“修栈道。”
“开药铺。”
“不收钱。”
他越想越闷,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那些人不是冲他来的,可那堆芋艿,就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停在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发青,眼神浮躁。
他盯着自己看了很久,忽然抬手,把桌上那盘还没动过的徽墨酥扫到了地上。
瓷碟摔碎,点心滚了一地。
他喘了口气,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可刚坐下,又听见外面有声音。
不是人声。
是脚步。
很轻,但连续不断。
他皱眉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掀开一道缝往下看。
月光下,又有几个人影走来。
一个背着竹筐的老汉,提着一篮煮熟的鸡蛋。
一个年轻媳妇,抱着个陶罐,里面是温着的姜汤。
他们一句话没说,走到石阶前,把东西放下,转身就走。
赵承业盯着那罐姜汤,怔住了。
汤还在冒热气。
他缓缓松开窗缝,退后一步。
屋里一片死寂。
他坐回床沿,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了几轮。
每一声,都像踩在他心上。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可以骂招牌,可以挑栈道,可以压考核。
但他压不住人心。
而此刻,县衙书房的油灯还亮着。
沈砚趴在案前,一边啃冷馒头一边翻工分册。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一筐筐芋艿,已经成了比任何政绩都响的无声宣言。
他只知道明天还得安排东坪坡的草药试种,还得盯农具工坊的进度,还得想办法让药铺把金银花补上。
他咬了口馒头,蘸了点酱,继续写。
城西驿馆外,最后一波村民悄悄离开。
石阶上,食物堆得满满当当,热气渐渐散去,融入夜色。
赵承业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他的手慢慢握紧,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