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坪坡的排水沟边上,泥水混着枯草堵在拐角处,雨水积在低洼田里,眼看就要漫上刚翻松的麦地。
楚墨蹲在沟沿,带着两个工匠用木锹挖淤泥。他脱了外衣绑在腰上,露出结实的手臂,一锹一锹把烂泥铲到竹筐里。旁边的三角撑已经立好,横梁钉得结实,看不出半点偷工减料的痕迹。
御史站在坡上,看了片刻,转头问沈砚:“这汛前排查,是你们定的规矩?”
“不是。”沈砚摇头,“是楚墨自己列的单子,每月初一上报一次隐患点。县衙照着安排人手。”
御史没再说话,目光扫过沟底加固的石块和木桩,又看向远处正在除草的村民。
他忽然抬手,叫住一个拄拐的老太太:“老人家,你来说说,这县令当得怎么样?”
老太太愣了一下,手里的篮子差点掉地上。她看看御史,又看看沈砚,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王五立刻跑过去扶住她,搬了个木墩放在她身后。老太太坐下,喘了口气,眼眶慢慢红了。
“我活了六十八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官。”她说,“以前饿得狠了,树皮都啃过。山洪一来,田就淹,种一年收不上半石粮。我家小孙子去年冬天饿得直哭,连芋艿渣都抢着吃。”
她声音发抖:“沈大人来了以后,教我们堆肥,发抗寒大麦种,还带着衙役亲自修水渠。我家那三亩坡地,今年能打两石粮!真能吃饱饭了!”
人群安静了一瞬,接着有人接话。
“栈道修好了!”一个挑担的汉子大声说,“我挑柴去镇上,来回少走两个时辰!省下的时间还能多干点活!”
“我家娃拉肚子,苏大夫半夜提着灯笼来送药!”另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喊,“没收一个铜板!她说这是县令定的规矩,老人小孩看病减半!”
“沈大人自己吃饭跟我们一样!”有人指着县衙方向,“天天糙米饭配腌菜,厨房灶台我都看过,没开过小灶!”
声音越聚越多,像滚雪球一样压过来。
“山上那些‘匪’,原来是逃荒的!”又一个老农走出来,“沈大人没杀一个,让他们下山种地,分了田!现在谁家有重活,楚墨带着兄弟们就来帮忙!”
“我家猪圈塌了,是他带人搬石头修的!”
“我娘病了走不动路,是他们背下山看的病!”
“连赵郡守的小舅子都不敢来抽税了!”
赵承业站在人群外,脸色铁青。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御史抬手制止。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拉着御史的袖子:“大人,您要是不信,去问问哪家没吃过沈大人送的芋艿?哪家没用过惠民药铺的药?哪家孩子没听过蒙学里的课?”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以前我们见官就躲,怕被抓差、怕挨打。现在不怕了,因为知道这个县令是真心为我们好。”
说完,她慢慢站起来,对着沈砚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周围村民也跟着弯下腰。
沈砚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他知道这些话不是排练出来的,是一个个熬过饥荒、扛过灾年的人,用命换来的真心。
御史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不语。他回头看了一眼赵承业,冷冷开口:“你说他收买人心?那你告诉我,谁拿得出两石粮?谁能让百姓主动修渠?谁能让一个逃荒的匪首变成治水的工头?”
赵承业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你查账本,查出了什么?”御史继续问,“贪污?滥权?私征赋税?哪一条能坐实?你所谓的‘规矩’,到底是为百姓服务,还是为了让你好捞钱?”
他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楚墨那边。
楚墨正指挥人把最后一筐淤泥抬走。沟底清理干净,水流重新畅通,顺着新修的引渠流向下游梯田。
“这排水沟多久修一次?”御史问。
“雨季前必查,暴雨后必清。”楚墨擦了把汗,“每年四次例行维护,记在工坊台账上,周主簿那边也有备案。”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逃荒的。”楚直言不讳,“后来上了山,带着几十个兄弟讨活路。沈大人给了田,给了活,我们就下山了。”
“你现在图什么?”
“图个安稳。”楚墨指着远处正在插秧的村民,“他们能种地,我们就能活着。我手下那些人,以前是饿极了才拿刀,现在有饭吃,谁还想当匪?”
御史点点头,对随从说:“记下来,东坪坡排水沟疏通及时,结构合理,责任明确。工头楚墨,原墨风寨首领,现为新安工坊总管,参与多项民生工程,民望甚高,无可疑之处。”
随从低头记录。
赵承业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发白。他本以为只要抓住“私用罪籍”“未报工部”这些由头,就能把沈砚扳倒。可现在,账目清清楚楚,工程实实在在,连百姓都站出来替他说话。
更让他难受的是,这些人说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是真的。
沈砚没争辩,没解释,甚至没看他一眼。他就这么站着,像一棵扎进土里的树,根深得拔不动。
周墨默默翻开手里的册子,把村民说的话一条条记下来。他知道,这些话将来都会变成公文附件,送到咸阳去。
苏青芜虽不在场,但她的名字被提起好几次。那个送药不分昼夜的医女,早已成了百姓心里的“活菩萨”。
阳光照在梯田上,水面反着光。远处传来锄头敲地的声音,还有孩子在田埂上追鸡的笑声。
御史走到沈砚面前,语气变了:“你说你只想把排名提到中游,不被发配修长城?”
“是。”沈砚点头,“我没想当什么能臣干吏,就想让新安人吃饱饭,别再饿死人。”
“可你现在做的事,已经超过一个县令该做的了。”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沈砚说,“种地、修路、看病、防灾,哪一件不是老百姓天天盼的事?我不做,谁做?”
御史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嘴上说着摆烂,结果全县上下都在拼命。你自称不想升官,可百姓比谁都希望你留下。”
他抬头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晒得黝黑却充满希望的脸,长叹一声:“为民父母者,当如是。”
赵承业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民间言论不可尽信,万一他们是被胁迫的……”
话没说完,就被御史打断:“胁迫?你见过哪家被胁迫的百姓,会连夜往驿馆送红薯?你见过哪家被胁迫的老人,敢当面骂你扣赈灾粮?”
他盯着赵承业:“你口口声声讲规矩,可你有没有想过,真正的规矩,是让百姓活下去?”
赵承业低下头,不再言语。
御史最后看了眼沈砚,转身朝县衙方向走去。
队伍陆续跟上。
沈砚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这一关还没完全过去,但最难的部分已经熬到了头。
楚墨走过来,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等。”沈砚说,“等他说出结果。”
周墨走过来,把记好的纸页折好塞进怀里。林阿禾从另一侧赶来,手里拿着一份加急文书——是昨晚双抄送往咸阳的备案副本,已经盖上了吏部收讫印。
“他们收到了。”林阿禾说,“快马加鞭,今天就能回话。”
沈砚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县衙门口。
那里站着几个孩子,正踮脚往这边张望。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个小陶罐,像是刚从家里带来的吃食。
他知道,那是百姓的心意。
也是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御史走到县衙门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东坪坡的方向。
风吹过麦田,绿浪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