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在金銮殿上空回荡,悠长而沉闷,如同此刻许多朝臣的心情。百官们依序退出,步履匆匆,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无人敢高声议论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争。
夜玄并未在宫门外多做停留,径直登上了亲王銮驾。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探究的目光。他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上双眼,脸上那惯常的冷峻稍稍褪去,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左臂的伤口在方才朝会紧绷的气氛下,又隐隐作痛起来。然而,比身体更疲惫的,是心神。与国师一党的明争暗斗,与皇帝陛下的心思周旋,无一不耗费心力。
他知道,今日朝堂之上,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已然埋下了更深的隐患。皇帝那颗多疑的种子,不仅种在了国师身上,也同样,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夜玄的头上。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
承天帝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太监宫女,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窗外庭院中的一株古柏上。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脑海中不断回放的画面——疯虎狰狞的扑击、夜玄如同天神般跃上虎背的决绝、御帐中国师那悲愤的辩白、以及朝堂上双方臣子激烈的争吵……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与无力感攫住了他。
云崖子……
皇帝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那个一向超然物外、仙风道骨的国师,竟然会与“西域邪术”、“操控猛虎”、“弑君”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感到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与寒意。
那“锁魂针”,那“引兽香”,那枚指向明确的腰牌……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真如夜玄所言,是云崖子包藏祸心?他想起这些年云崖子门下弟子与西域商会的密切往来,想起他偶尔提及的某些玄奥难懂的“道法”与“机缘”,心中那根名为“信任”的弦,绷得越来越紧,已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若真是云崖子所为,其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除掉夜玄?还是……连朕这个皇帝,也一并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甚至……是他想要清除的目标?
一想到这种可能,承天帝便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自问待云崖子不薄,尊其为国师,给予无上荣宠,他为何要如此?
猜疑,如同毒藤,一旦滋生,便会疯狂蔓延,缠绕住理智。
然而,另一个身影,同样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夜玄。
他这个弟弟,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权倾朝野。往日里,他只觉此乃国之柱石,是自己掌控朝局、平衡各方的重要依仗。可经过猎场之事,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弟弟,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
那惊世骇俗的武力,那于万千危局中精准找到唯一生路、并悍然搏命的决断,那在救驾之后不居功、不躁进,反而迅速抛出证据、步步紧逼的冷静与狠辣……这一切,都让承天帝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夜玄的势力,何时已经庞大到可以如此迅速地锁定证据、并在朝堂之上与经营多年的国师一党分庭抗礼的地步了?他麾下的“幽影卫”,究竟是怎样一股力量?还有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神秘莫测的女影卫……
今日朝堂之上,夜玄一派的官员,以林清砚为首,言辞犀利,逻辑缜密,已然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朝堂,似乎正在逐渐脱离他预想的平衡。
救驾之功,自然是天大的功劳。可若这功劳太大,大到功高震主呢?
承天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史书上那些权臣篡位的故事。他正值壮年,虽偶有小恙,但自觉龙体尚可,绝不愿看到身边睡着一头随时可能反噬的猛虎!
“玄亲王……当真是朕的好弟弟,好臣子啊……”承天帝喃喃自语,语气复杂难明,手指无意识地用力,那枚上好的羊脂白玉佩竟被他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既需要夜玄来制衡甚至铲除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国师,又本能地忌惮着夜玄本身不断膨胀的势力与威望。
这种矛盾的心态,让他对猎场之事的处理,变得格外谨慎,甚至可以说是首鼠两端。他下令调查国师,是给夜玄一个交代,也是想弄清楚真相;他软禁国师,是防范,也是惩罚;他赏赐夜玄,是酬功,也是安抚;他告诫夜玄,是提醒,也是……敲打。
“三法司……宗人府……”承天帝沉吟着。将此事交给他们去查,固然是为了显示公允,又何尝不是一种拖延和观望?他想看看,在这调查期间,夜玄和国师两方,还会有何动作?谁会先露出破绽?
玄亲王府,书房。
夜玄听完墨羽关于朝会后各方动向的汇报,尤其是皇帝独处养心殿、并未立刻召见任何心腹的消息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陛下……这是起了疑心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苏文衍坐在下首,抚须叹道:“帝王心术,莫过于此。既要用王爷这把快刀,又怕被刀锋所伤。经此一事,陛下对王爷,怕是忌惮更深了。”
“无妨。”夜玄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在秋风中摇曳的竹林,声音带着一丝冷峭,“疑心已种,非一日可除。陛下忌惮本王,总好过完全信任云崖子那个国贼。至少目前,陛下还需要本王来对付云崖子。”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陛下这份‘需要’,变得更加迫切,也让云崖子的‘罪证’,变得更加确凿无疑,让陛下……别无选择!”
“王爷的意思是?”苏文衍问道。
“三法司和宗人府的调查,不会太快有结果,云崖子经营多年,必然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混淆视听。”夜玄分析道,“我们不能完全指望他们。我们手中的东西,是时候,再抛出去一些了。”
他看向墨羽:“让我们在御史台的人,可以开始‘无意中’发现一些国师门下官员,与北戎商人过往密切的一些账目往来了。记住,还是老规矩,似是而非,点到即止,但要足够引起那些清流御史的兴趣,让他们去追查。”
“另外,”夜玄眼神微冷,“国师被软禁,他门下那些牛鬼蛇神,定然不会安分。尤其是那个‘断眉’,猎场之事他未能竟全功,反而暴露行藏,以云崖子的性格,未必会再留他。想办法,找到‘断眉’的藏身之处,他或许,会成为撕开云崖子伪善面具的一道口子。”
“属下明白!”墨羽领命。
“还有,”夜玄顿了顿,补充道,“让我们的人,在市面上散播一些消息,就说……国师因猎场之事失宠,其门下官员人心惶惶,已有不少人暗中寻求新的门路……尤其是,与本王门下之人接触。”
苏文衍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王爷此计甚妙!虚实结合,既可扰乱国师一党心神,亦可让陛下觉得,王爷势力已成大势,迫使他即便忌惮,也不得不更加倚重王爷来稳定朝局,至少,在彻底解决国师之前。”
“正是此理。”夜玄颔首,“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陛下越忌惮,就越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而我们,就要让他觉得,本王是唯一能帮他肃清朝纲、稳住江山的那把刀!”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与掌控力。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琉璃静立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她听着主子与谋士的对话,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主子的算计固然精妙,可帝王的猜忌如同深渊,一旦陷入,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她抬起眼,望着夜玄挺拔而孤峭的背影,心中默默道:无论前路如何,刀山火海,她必誓死相随。
养心殿与玄亲王府,两位天潢贵胄,隔着重重的宫墙与府邸,各自算计,彼此提防。
疑心的种子,已然深种。而滋养它成长的,将是更多涌动的暗流与无法预知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