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凛冬,人如其名,周身仿佛都萦绕着一股来自塞外极寒之地的凛冽气息。原是辽东镇边军精锐夜不收中的佼佼者,因上官冒功、反遭构陷,一路流落至这黄沙堡。他身形算不得特别魁梧,但每一寸肌肉都仿佛钢铁铸就,线条硬朗,尤其是那双骨节粗大、布满新旧伤痕的手,稳定得可怕。他平日寡言少语,若非必要,可以整日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擦拭保养着他那几张形制各异、却都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硬弓和那把明显经过改造、力道惊人的蹶张弩。
然而,当新阵型演练进入实战模拟阶段,需要精确拔除“敌方”设置的指挥节点、旗手、号令兵等高价值目标时,贺凛冬这柄藏在朴素刀鞘中的利刃,终于绽放出了令人心胆俱寒的锋芒。
第一次演练对抗,扮演假想敌的一方,由叶祈安亲自指挥,特意将几面代表不同层级指挥官的认旗和几名身手矫健的“旗手”,隐藏在不断移动变化的阵型后方,甚至借助校场上特意堆砌的土丘、残垣作为掩护。
冷啸在高处观察,并未给出具体指令。
只见贺凛冬如同幽灵般脱离本阵,并未跟随大部队行动,而是凭借对地形的敏锐感知,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一处位于下风口的、视野相对开阔的矮坡。他甚至没有完全伏低身体,就那么半跪在坡后,解下了背负的那张长度接近一人高的开元强弓。
远处,敌阵之中,一面代表“百户”的军旗在几名盾牌手掩护下,正随着阵型移动。
贺凛冬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透过飘扬的尘土,冷静地估算着风向、距离,以及旗帜晃动的规律。他搭上一支去了箭镞、裹着厚实沾满石灰布包的训练箭,弓开如满月,臂膀稳如山岳,呼吸在瞬间变得悠长而几近于无。
“咻——!”
一声尖锐却并不十分响亮的破空声。
那支训练箭如同长了眼睛般,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低伸弹道,在近百步的距离上,精准地穿过盾牌之间狭小的缝隙,“噗”地一声,正中那执旗“敌军”的胸口心窝位置,白色的石灰印记在深色衣甲上炸开,异常醒目。
那“旗手”愕然低头,随即懊恼地放下旗帜,按照规则退出演练。
校场上,注意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无论是步射静止目标,还是在模拟追击中于颠簸的马背上开弓(使用的是特制的短弓),亦或是操起那柄需要借助腰力才能上弦的改造强弩,贺凛冬都展现出了非人的稳定与精准。他似乎天生就对空间、距离和抛物线的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风速、目标的移动速度、甚至光线的细微变化,都能在他那看似漠然、实则高速运转的大脑中瞬间完成计算,并完美地体现在指尖那微不可察的调整上。
一次难度极高的演练中,“敌军”一名身手敏捷的“传令兵”,借助复杂的地形和己方人马的遮挡,不断变换位置,试图将命令传递出去。
贺凛冬伏在一处残破的矮墙后,手中端着那具改造强弩。弩臂上甚至被他用炭条刻划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简易刻度。那“传令兵”如同狡兔般在乱石和人群间穿梭,身影时隐时现。
周围观战的几名军官都暗自摇头,觉得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命中。
贺凛冬却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目光死死锁定着那道模糊的身影,手指轻轻搭在悬刀(扳机)上,弩身随着目标的移动而极其缓慢、平稳地平移。就在那“传令兵”从一个土堆后跃出,身形在空中完全暴露,即将落入下一个掩体前的那个刹那——
“嘣!”
一声沉闷的弦响!
弩箭激射而出,几乎是贴着几名“己方”士兵的肩头掠过,在那“传令兵”双脚刚刚沾地的瞬间,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肋部的位置!石灰印记赫然在目!
全场一片哗然!这已不仅仅是精准,这是预判,是对时机把握到了巅峰的体现!
演练结束,冷啸亲自走到了贺凛冬面前。贺凛冬沉默地行礼,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几箭与他无关。
“你的箭,跟谁学的?”冷啸问。
贺凛冬沉默片刻,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砾石摩擦:“回堡主,自幼在山中猎熊豹,后来在辽东,跟老夜不收学的杀人技。”
冷啸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他那些保养得极好的弓箭和弩机,最后落在他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上。
“从今日起,你不再编入常规队列。”冷啸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为你单独组建一个‘猎杀小队’,人手由你亲自挑选,不超过十人。你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在战阵之中,游离于主阵之外,自行寻找战机,猎杀一切高价值目标——敌军指挥官、旗手、号手、督战队,乃至勇猛过人的冲阵之士。必要之时,可执行特殊斩首任务。你们只需对我负责。”
贺凛冬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芒,那是被绝对信任和赋予重任时,才会燃起的火焰。他重重抱拳:“贺凛冬,领命!”
自那以后,校场上便多了一支神秘而精干的小队。他们不参与大规模的阵型演练,而是进行着更加苛刻、更加诡异的训练:潜伏、伪装、极限距离狙击、多角度协同猎杀、以及在复杂干扰下的快速目标识别与清除。贺凛冬作为这支“猎杀小队”的灵魂,依旧沉默,但在指导队员射术时,却会难得地多说几个字,往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在战场上如同冰山般冷酷、箭出夺命的男人,却有一个与他形象格格不入的爱好——烹饪。一次偶然,有队员在休憩时抱怨军中的伙食千篇一律,寡淡无味。一直沉默的贺凛冬,忽然开口,清晰地报出了几种戈壁滩上常见的、可食用的植物根茎和菌类,甚至详细描述了如何利用有限的调料,将其与风干的肉食一同炖煮,才能激发出最醇厚的风味。他讲述时,那双握惯了弓箭、布满老茧的手,竟会不自觉地模拟着处理食材的动作,眼神中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温柔的光芒。
从此,“猎杀小队”的成员都知道,他们的队长,箭囊里藏着夺命的锋镝,腰间或许还挂着一小包自配的、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调味香料。这极致的杀伐与极致的生活气息,矛盾而又和谐地统一在了贺凛冬这具沉默的躯壳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