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府衙的正堂,此刻仿佛被抽离了榆林镇本身的血性与喧嚣,凝固成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重而规范的场域。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打磨光滑的青石地板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尘埃缓慢浮沉,如同时间在这里也变得小心翼翼。两侧持戟而立的亲兵,身着锃亮的盔甲,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出他们是活物,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与堂外隐约传来的市井杂音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增添了此地的威严与压抑。
端坐于上首虎皮大椅之上的,正是宣大总督张松。他已卸去风尘仆仆的外袍,换上了一身象征身份的绯色麒麟常服,头戴乌纱,腰束玉带。他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所养成的气度,自然而然地将整个正堂的氛围牢牢掌控。他的目光平静,如同深潭,落在堂下那个与这庄重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冷啸站在堂下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几乎成了碎布条、被暗红与黑褐色血污浸透的捕快公服,左肩和大腿的简陋包扎依旧醒目,有些地方甚至还在缓缓渗出新鲜的红色。他脸上混杂着尘土、干涸的血迹和疲惫,嘴唇因失水而开裂。然而,与这身狼狈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的姿态——身姿如历经风雨侵蚀却未曾弯曲的青松般挺拔,头颅微微昂起,下颌绷出一条坚毅的线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但那眼神却异常沉静,如同风暴过后深邃的海面,不起波澜,只是坦然地迎接着来自上方的审视,没有丝毫寻常胥吏面对封疆大吏时应有的惶恐与卑怯。
“冷啸,”张松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堂内,“将你如何守城,如何追击,如何剿灭这股悍匪的经过,详细道来。不得虚言。”
一时间,堂内所有目光,包括侍立一旁的副将赵奎那带着审视与挑剔的眼神,都聚焦在了冷啸身上。
冷啸微微吸了一口气,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这让他本就清晰的头脑更加冷静。他略一沉吟,省略了所有关于穿越、关于“寓言”AI的核心秘密,用一种清晰、平稳,甚至带着几分客观陈述的语调开始讲述:
“回禀总督大人。”他的声音因疲惫和干渴而沙哑,却字句清楚,“那夜马匪围城,判官王大人……身体不适,城防无人主持,军心涣散。卑职见情势危急,若城破,则满城百姓玉石俱焚。故而,卑职协同城防军副总旗陈麻子,先行弹压城内骚乱,稳定人心,继而组织青壮上城协防。”
他描述了南城门和西城门的激战,但将关键的战局转折,归于自己发现并利用了城北一处隐蔽的狗洞。
“卑职深知,敌众我寡,固守待援虽稳妥,但贼势浩大,恐生变故。故而,卑职冒险自狗洞潜出,绕至贼军侧后。”他省略了骨朵与铁锏的具体搏杀细节,只道,“趁其不备,袭扰其后阵,制造混乱,与城上守军内外呼应,侥幸动摇了贼军阵脚。”
关于后续三天三夜的追杀,他更是简化到了极致。
“贼众溃散,若不乘胜追击,恐其死灰复燃,遗祸无穷。卑职遂率麾下十八名弟兄,尾随追击。借助地形,沿途遭遇,大小数战,幸赖将士用命,上苍庇佑,终将残匪逐一清除。”他将山洞血战、草谷埋伏、绝壁攀袭、密林反杀、夜径死斗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战斗,轻描淡写地概括为“沿途遭遇,大小数战”,仿佛那只是一连串微不足道的摩擦。
最后,他提到了那处匪巢。
“在匪巢深处,发现其囤积大量粮草、布匹及少量铜钱军械。卑职已命人封锁,听候大人发落。”
整个叙述过程,冷啸语气平静,条理清晰,没有任何自我夸耀的成分,甚至刻意淡化了自己的勇武与决策的关键作用,将功劳推给了“将士用命”、“上苍庇佑”以及“侥幸”。他唯一强调的,是马匪的危害和保卫家园的必要性。
“卑职此前于追捕凶徒时,曾重伤昏迷,几近身死。”他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解释了为何一个普通捕快能有如此蜕变,“或许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醒来后,只觉往日浑噩尽去,唯余保境安民之念。眼见贼寇肆虐,家园将毁,激于义愤,方有此行。所做一切,无非尽大明子民之本分,护桑梓父老之平安。”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能力来源(重伤后“顿悟”),又表明了动机纯粹(保家卫国),更显得朴实无华,不居功自傲。
张松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捻着玉佩,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冷啸。他阅人无数,能分辨出哪些是夸夸其谈,哪些是心虚掩饰,哪些是真正的沉稳。眼前这个年轻人,言语简练,逻辑分明,面对如此大功,竟无半分得意忘形,反而将浴血搏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份心性与气度,绝非寻常捕快,甚至非一般军中悍卒所能拥有。尤其是那份沉静的眼神,仿佛蕴含着超越其年龄和经历的洞察与力量。
更难得的是,他立下的,是实实在在、无法抹杀的泼天功劳!解榆林之围,灭千年悍匪,缴获资敌物资……无论哪一桩,都足以在边镇引起轰动。如此人才,若只因出身胥吏便埋没于市井,岂非朝廷之失,边军之憾?
爱才之心,如同遇到珍稀矿脉的匠人,在张松心中强烈涌动。边镇正值用人之际,尤其需要这种有勇有谋、能独当一面的将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待冷啸陈述完毕,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张松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冷啸。”
“卑职在。”
“你临危不乱,守城有功;追亡逐北,剿匪彻底。忠勇可嘉,功勋卓着!按大明军功制度,此等功劳,擢升重赏,亦不为过。”
他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众官员,最终定格在冷啸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本督念你才具出众,特破格提拔!即日起,免去你榆林镇捕快之职,擢升为镇西将军麾下裨将,实授营官,统领一营兵马,驻防……具体驻地,容后再议。望你恪尽职守,不负本督期望,再立新功!”
裨将!实授营官!
此言一出,堂下微微骚动。那些榆林镇的文官们面面相觑,脸上难掩惊诧。从一个不入流的胥吏捕快,一跃而成正五品的军中裨将,统领上千人马,这简直是一步登天!大明军中,多少军官熬资历、拼战功,也未必能爬到这一步。总督此举,魄力何其之大!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成定局,冷啸即将叩谢天恩之际——
“大帅!末将有异议!”
一个洪亮而带着明显情绪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撞击,骤然打破了堂内刚刚升起的、对冷啸的惊叹与羡慕氛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副将赵奎已然大步出列,走到堂中,对着张松抱拳躬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忠言逆耳”的凝重与难以掩饰的愤懑。
张松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看向赵奎:“赵将军有何异议?”
赵奎直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毫不客气地扫向身旁依旧挺立、神色未变的冷啸,声音带着质问的意味,响彻整个大堂:
“大帅!末将以为,擢升此人为裨将,统领一营兵马,大为不妥!”